宅空間
陳 力
空間可以說故事,也可以透露在裡面活動的人的特質。想了解一個人及其生活,登堂入室總不會空手而回。很多電影中主人公的房子,成了故事情節推演不可或缺的部分。《上流寄生族》的富人大宅以及地下室是近年的精彩典型。《春光乍洩》裡幽暗潮濕的房子亦屬一例,雖然非情節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是電影中兩個人情感關係就像是與床褥上的跳蚤共生。《重慶森林》中梁朝偉的家,其實是電影的攝影師杜可風的家。在客廳盡頭那一列窗戶,面向的就是那條全香港最長的中環扶手電梯,窗外伸手可及的距離就是城市川流不息的陌生人,外面巨大的流動能量以及生活場景熟悉的臨場感,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錯位與融合,令屋子裡發生的私密故事仿似就在觀眾身邊發生。偷偷潛入的王菲在房子裡大掃除,夢遊般聞歌起舞,癡情的警察梁朝偉與各種物品傾吐心事……這房子成了電影的其中一個角色。導演王家衛還把攝影老拍檔的房子灌水——故事主人公的家因為感情太豐富,所以哭起來了。為了拍攝這場景,整個房子內注水至腳跟位置。杜可風在一次訪談中苦笑說起,後來他已搬離這個住宅單位,卻聽聞房子樓下的住戶還在受到漏水的影響。杜可風的經驗總結:房子不要借給電影劇組拍戲!(然而,他後來還是有借出房子拍其他的影片。)
電影《恐怖分子》的年輕攝影師驚鴻一瞥零認知的正在落荒而逃的混血少女,卻引發百分百心動,她回眸與遠攝鏡頭後的眼睛碰上了,只留下一格特寫構圖的菲林。攝影師魂牽夢縈,他把所有門窗封上,房子成了個權充曬相機器的大黑盒子,把少女的臉的影像洗印成了一面牆大小的照片。在台北茫茫人海中不確定今後能否再碰上她,他能做的就是把手上唯一擁有一點點的她,放大再放大。有些人的家裡有很多攝影器材,而他的家就是一個攝影器材。
一九四八年原版的《小城之春》中,放洋回國的西醫男主角,走進被戰爭摧毁的破落大宅裡,攝影機推軌緩慢運鏡在一破牆大洞前,一位久病未癒、詩禮傳家的主人公從破牆洞中走出來,緩緩入鏡,穿長衫的和穿西服的被蒙太奇並置,呈現了一個譬喻千瘡百孔的舊社會面臨無可避免的現代化的場景。
因出演美式漫畫英雄人物鋼鐵俠而一直被認為其本人如角色般“沙塵白醭”(驕橫跋扈)的小勞勃 · 道尼,在一個採訪名人家居的節目中一貫神態自若地介紹有點兒農莊氣息的大宅,令人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家居隱隱透出一種淡雅素淨,柔和的微調處理細節,與他本人形成強烈對比。難怪有人說家居能反映人的內心,一個人不管外表怎樣花枝招展或氣勢逼人,回到斗室可就見真章了,說不定就是跟穿着打扮相反的冰冷簡約風格,每天在外審美疲勞回家“過過冷河”也絕不出奇。
“屋似主人形”的當然也大有人在。不只一次聽說張國榮喜歡留在家裡,大概是梁家輝、梅艷芳等在上世紀的電視訪談節目中說的八卦。他們都說哥哥家裡粉飾精緻,他家中觸目所及無一不是精品,正是不講究到極致不心息的“處女座”典型性格。哥哥在一次清談節目中提及七十年代末出道後幾年終於拿到電視台發的不錯的工資,他就動用其中大部分租下一個接近一千平方呎的公寓,他說自己深閨,收工後想要一個舒適的空間給自己。如果今天他還在,大家準會說他是個“宅”男。
畫家w先生的畫室,窗戶與陽台的門是永遠打開的,他說讓市井的氣息透進來,或者說把這室內的氛圍與城市混為一體,記得在他的畫具旁邊一字排開是四五個精緻的木煙斗,窗戶對面是菜市場,熱鬧人氣充滿一室。他曾在散文裡說:“常覺得窗能無聲無息地改變一個人,控制他的情緒思維似的。”
人願意花一生的時間賺錢供房,但每當有空都渴望出門旅行。“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朝難。”這句早已不合時宜的話,很諷刺地因為疫情而合時了一半。現在出門可不是半朝難而是有點麻煩,“社交距離”也引起很多生活上的制約,這令人不得不多留在家裡。很多人的房子一直只是用來睡覺以及塞滿很多物品,或許,我們可以趁機從觀察以及整理自己的居住空間開始,嘗試了解自己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