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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17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殘筆

殘筆

星期天早上,李松年在學校宿舍酣睡。夢境迷離,使他戀戀不捨,夢中,謝霽青繞着池塘姍姍而行,她那粗大的雙辮貼在那纖幼的腰肢,引誘他在後面奮力追趕,可無論他怎麼努力,始終無法追上。

“起身!起身!李松年!……”校監林葆榮那破鑼似的嗓子在他耳邊響起。

“糟了!”他心中正在叫苦:邊個衰仔告密?

還未曾想到是誰告密,一盆冷水便潑到他的臉上,廣東十二月,早上還很冷,使他完全清醒過來:“校監,你怎能這樣待我……”

“我,我乜?我打死你……”他的發問換來勢如雨下的棍棒,他一面舉起雙手護頭,一面掙扎從木架床站起來,冷水順勢流到身上,冷得他直發抖。

校監身旁是三個橫眉怒目的大漢:“快穿衣!縣長要審你。”

寒冷與棍棒使他變得憤怒:“懷疑我是共產黨員?你有甚麼證據?”

校監把那張半濕的棉被一掀,《論聯合政府》一書掉了出來。這是昔年軍中同袍洪鬱送給他的,昨天是星期六,九時熄燈後,他用手電筒照明蜷縮在被窩中一口氣看畢,就擁書入睡。

“鐵證如山,還要狡辯?”林校監揚手就要向他臉上打,憑着軍中練就的反應和本能,他使出右手把他的手撥開,並向他下巴狠狠反擊一拳。“哎喲!你敢打老師?”他的舌頭遭前牙撞上,咬字不清。

這一拳把校監的下巴打脫了,滿臉鮮血,他餘怒未消,軍人脾氣使他怒吼如雷:“我打小人,對不起,節序未到驚蟄,我可能打早了。”

站在一旁的三個大漢持棍在手,向他虎視眈眈,李松年撥一撥額頭淋漓的冷水,不屑地說:“怎麼樣,三打一?好!你們都上來,老子當年在戰場上和日本人拼刺刀時,你班契弟在哪?如今抗日勝利了,打完齋唔要和尚,打起自己人來。先此聲明,生死自負,上法院時,老子交不起律師費。”

三個大漢並沒把李松年放在眼中,毆打進步學生是國民黨打手司空見慣的拿手好戲,他們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分作三面進攻。

在一陣粗口與吆喝聲中,兩條棍已到了李松年手中,另一個傢伙持棍躺在地上。戰鬥結束了。李松年巍然不動,不屑地微笑:“林葆榮,點呀?你是否想多捱老子幾拳?你無理打人,我們已無師徒之份,你要動手,老子索性一頓拳腳,送你上西天。”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飛奔而來,口中叫道:“李松年,不許動手!”

李松年冷笑說:“已經動過手了,霽青,你來遲了。”

謝霽青埋怨他:“你這個牛精仔,就是不肯聽我爸的話,你不該打老師。”

“這個市井無賴也配在我面前稱老師?可惜我出手還不夠重,否則,免費送他上西天,省卻他日吃藥打針。”

謝霽青懊惱萬分地說:“這局面如何收科?你就是不肯聽別人的話。”

李松年俯首說:“霽青,是他們先向我動手,他們想動我很久了,今次不過找個藉口罷了。回去告訴謝老師,李松年辜負他多年心血,酬恩無日了。”說到這裡,他聲音哽咽起來。

謝霽青淚盈於睫:“松年,不要沮喪,我明天叫爸爸找李及蘭,也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外面一陣嘈雜聲,湧進一批人,領頭的是校長黃群,跟在他後面的是一群警察,荷槍實彈,殺氣騰騰,遠遠跑過來。

“光棍不吃眼前虧,松年,你快跑!”謝霽青眼見不妙,尖聲嘶叫。

李松年飛步跑出宿舍,沿着混凝土扶手滑下樓梯,越過籃球場,躍起一把抓住短牆牆頭,翻身跨過去奮力跳下。這類逃跑技能,當年他在軍中參加偵察組時訓練有素,事隔四年,他還沒有忘掉,身手雖然有點生疏,但還能一氣呵成。牆頭另一面是條小巷,他奔到盡頭處,才聽到一聲槍響,他知道警察見他逃離現場,隨便開幾槍做樣子。

小巷盡頭是市中大街,他混在行人中,脫離險境便放鬆下來,慢慢踱到街上,星期日早上,天冷,行人不多,北隅路兩旁梧桐樹的葉子掉光,冷風撲面。他雖已脫險,但心中在想:如今,何去何從?風中送來隱隱的教堂鐘聲,他忽然想起一個德國籍的天主教朋友甘神甫的教堂就在附近。於是,他循着鐘聲踱進教堂,前來崇拜的人都是天主教徒,他衣冠不整地混在一群前來崇拜的教徒之中,有點不倫不類,尷尬地坐在末排的櫈上,靜靜地聆聽甘神甫講道,他不知甘神甫看到他沒有,他卻目不轉瞬望着他。終於,神甫認出李松年來,見他一副狼狽之相,一面講道,一面微笑點頭,及至派發聖餐時,他拿起葡萄汁遞給他,低聲吩咐:“早堂後,你到我起居間來。”

進聖餐時,那一小塊薄餅和小杯葡萄汁提醒他饑腸碌碌,他已米水不曾進口二十小時了。

他依他吩咐,待至早堂完結,走進聖堂後座神甫起居間。抗戰期間,甘神甫主持西江江濱一座教堂,他少年老成,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已長了一把大鬍子,沙坪墟的人都呼他為“甘鬍子”。由於他是德國人,二戰時,中國和德國分別隸屬兩個不同戰團,當地人民對他極為敵視,他雖然懂華語,但程度不深,遇到稍為偏僻一點的詞彙便不能了解,而李松年因生長在加拿大,母語沒有廢棄,常常有空與他交談,他雖是德國人,但對抗日戰爭極表同情。有一回,日軍越過西江襲擊沙坪墟,守軍猝不及備,損失慘重,李松年在戰爭中掉隊,逃進他的教堂,逃避日軍搜捕,蒙他仗義,把李松年藏到教堂地下室,逃過一劫。戰後,他被調派到新會城中主持規模較大的教堂,而李松年則進入高中,打算完成學業。課餘之暇,常有來往,故而友情如舊。李松年由逃避日軍到現在逃避國民黨特務,還是要找甘鬍子。

“松年,你今天又闖了甚麼禍?”崇拜散了,甘鬍子進入內室,向他微笑:“你這傢伙,不闖禍就忘了教堂,有事才記起上帝,急時抱佛腳。”

他嬉皮笑臉說:“上帝吩咐我認識你,就是要你急時打救我,閑話少說,快拿點鹹豬手來醫肚,我餓壞了。其他狗屎話,清明拜山先講。”

甘鬍子捋着鬍子說:“鹹豬手尚在鑊中燒着,今晚晚餐有你一份,現在只能煮點麥片粥給你頂肚,你去看看衣櫥,有甚麼合身衣服拿來穿上,免得抬棺材甩褲,失禮死人。”

李松年到浴室來一次淋浴,順手把甘鬍子一件黑袍穿上,甘鬍子從廚房弄來一碗蛋花麥片放在桌上,端詳片刻說:“袍子對你很合身,看來你註定要吃教堂飯,你不要剃鬍子,你那片連樁鬍子留起來,有點番鬼佬樣子,而且,你卷髮高鼻,正是鬼佬特徵。”

李松年一面吃麥片,一面把今早事件告訴他,他沉重地點頭說:“他們認為軍事失敗是由於學生左傾,所以對於同路人加強打擊力量,你時常抨擊當局,他們早已視你為眼中釘,如今搜到你的“禁書”,加上恃強拒捕,更有加害於你的藉口,你一定要小心,我看,你不要再露面,暫時就在我的教堂潛伏一段時日吧。”

李松年說:“好啊,你不嫌我,我就不會客氣了,天天享受你的德國美食。”

甘鬍子笑說:“吃點喝點算甚麼,你的安全才是重點。讓我出去打聽一下,我這裡有地下室,你最好躲一躲,他們把失敗的結果賴在學生身上,殺幾個人不算甚麼回事,廣州就傳聞有學生午夜失蹤,你不能掉以輕心。”說罷,換衣出門。

李松年進入地下室,扭開收音機,他可以收聽報上看不到的英文新聞,忽然,地面層傳來呼叫拍門聲,他擔心軍警來搜查,不敢上去,等了好一會,甘鬍子回來,拍拍地板,高聲說:“松年!上來,霽青來了。”

他推開一片地板,緣着小木梯爬到地面,梳着兩條粗辮的霽青,看見他身穿神父黑袍,笑出來:“哎呀,幾時又變成了洋和尚?”

他拂一拂黑袍,自己也笑出來:“是假洋鬼子。”

謝霽青蹙眉說:“你這假洋鬼子闖大禍了,治安局說你是親共份子,分發反政府書籍,恃強拒捕,縣長下令搜捕,要是被他們捕到,有你吃苦頭日子。爸爸正為你繞室徬徨。”

李松年安慰她:“叫老師不必為我擔心,人,始終要死一次,死,並不可怕。他們那群窩囊廢未必能逮捕我。”

謝霽青說:“你就是盲目樂觀,現在可不是吊兒郎當的時候。”

甘鬍子也在旁蹙眉說:“松年,你確不能掉以輕心,眼看解放就快成功,功虧一簣多麼不值。”

謝霽青向甘鬍子淒然說:“神父,請你想想辦法,把他弄到澳門或香港去,這位仁兄留在廣東,終會死在國民黨槍下,神父,我一片心放在他身上,請你可憐可憐我,我不想失去他。”

甘鬍子捋一捋鬍子,沉思片刻說:“讓我聯絡一下布朗神父,他在中山前山主持一所教堂,可試着由前山偷渡澳門,此君足智多謀,也許有辦法。”

謝霽青從花布上衣衣襟拔出一支柏架牌金筆,鄭重地插到他衣袋:“這是我去年全省中英數比賽冠軍的獎品,捨不得用,現在送給你,到了港澳,江湖救急時拿到當舖,可以換幾文錢救命。”說罷,嗚咽失聲。

李松年至此也淚盈於睫:“霽青,我到澳門,希望你也來,我們在一起。”

謝霽青搖搖頭:“媽媽去世,爸爸病廢,他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走了,誰服侍他?他那幾畝祖田,收租賣穀,還需我替他奔走,我是走不了的。往澳一事只能仰仗天主。”說罷,向甘鬍子下跪說:“神父,你救他等於救我,我們兩條性命都交你手中。”

甘鬍子誠懇地說:“霽青,你起來,他是我好友,我會全力送他到澳門,你回家去好好照顧謝老師。”

謝霽青依依不捨離開教堂後,李松年回到地下室,不久,當地的保長便拍門,向甘神父問道:“李松年拒捕逃逸,如遇他登門求助,請通知我們。”

甘鬍子知道風聲漸緊,立即寫信給布朗神父要求幫忙,書信來往兩星期有了回音,為了安全,不但不讓李松年外出,甚至不讓他登上地面,飲食都在地下室,兩個星期,李松年的鬍子長了很多,甘鬍子把它剃成與自己一樣的鬍式。二人穿上一式黑袍子,一同乘坐長途汽車,珠江三角洲公路被破壞得一塌糊塗,洞洞孔孔,避無可避,車子不斷拋錨,有時乘客還需幫手推車。李松年和甘鬍子以英語交談,路上軍警以為二人都是外國神職人員,輕易放行,一路並無麻煩。經過石岐到了前山教堂,布朗神父表示歡迎,願意協助。李松年把自己的一切向布朗神父傾訴,布朗聽罷,打發甘鬍子回去,把李松年留下來說:“澳葡政府自從戰後,和粵省關係惡劣,出入關閘,檢查嚴格,你是拒捕要犯,不易通過。讓我安排一下。”

布朗把他安置到地下室,兩天後,他帶一個人到教堂說:“他名趙行,我曾幫過他一點小忙,成為朋友,他是出殯哀樂隊隊員。澳門富家出殯,照例有至少一隊哀樂隊吹吹打打,送棺槨到關閘華界下葬,葬事結束後,原隊樂員回澳,不需核對姓名,你就冒充樂員混在隊中出關,出了關閘,天空任鳥飛,澳門尚未有身份證制度,沒有人會查你。”

李松年很感謝他的安排,但是他擔心:“那些哀樂,甚麼大悲咒,往生咒……我一竅不通,怎麼冒充樂員?”

布朗笑道:“你讀書時難道沒聽過‘濫竽充數’這故事嗎?你可以不吹一音,裝模作樣便是,誰會考驗你的吹笛技藝?不過,澳門不是每天都有富室出殯,你在我這裡等待,順帶學點吹洋笛技巧,瞞天過海也要懂得基本技術,否則把樂器倒持,惹人懷疑就糟了,伍子胥不只過不了昭關,連累趙行也要坐花廳,所以我吩咐趙行教你吹笛唱曲,學好了,待到富人大出喪,才是你出關的好時機,事緩則圓,急不來。”

李松年曾是軍樂手,那些哀樂譜子都是簡易的民間音樂,戰時在農村也常見喃嘸佬那套把戲,他很快便上手。五天後,趙行來報機會來了,澳門死了一個大富翁,親屬要“風光大葬”,哀樂隊要陣容鼎盛,成員越多越好,人越多,混亂中更不容易被發覺,趙行帶來一套燙得筆直的樂員白斜布制服和一支洋笛,吩咐他把連樁鬍子剃光,提早穿白制服到墳地附近樹叢下等待。

到了那天上午,李松年脫下黑袍子,他沒有餘物,唯一財富是謝霽青送給他的一支柏架金筆,他把它別在白制服的錶袋中,站在附近一叢樹下等待,午時三刻,吉時到了,大富翁棺木抬到墓地,嗩吶聲、家屬痛哭聲(僱人代哭)、洋笛聲,組成墓地交響曲,隊伍龐大,沙塵滾滾,顯得很熱鬧。幾天苦學,他已唸唱如流,左右同隊樂員都沒懷疑他是個冒充的隊員。

經過無數繁文縟節,葬禮在黃昏時刻完成,喪家派發“利市”,也有李松年的一份,一群群送殯賓客,一隊隊樂員,沿路出關回澳門,華界守軍對於送殯賓客查詢很嚴,但對於哀樂隊員,只要手持喪家利市便放行,一出關閘,李松年回頭北望,撫摸錶袋中的金筆,喃喃自語:“別了霽青,我若死在異鄉,也忘不了你們……”晚風蕭蕭,葉聲瑟瑟,掩蓋了他的聲音。

澳門那時是個黃賭毒黑的地方,望着松山上的東望洋燈塔,他茫然四顧,沒有熟人,晚飯也沒着落,他踱步到新馬路,霓虹燈下看見“德成押”三字,他穿過遮羞板,把柏架金筆遞上櫃台,一個年老的朝奉戴上老花眼鏡問他:“想當幾多?”

“盡當。”他愧疚於心:這是霽青冠軍獎品啊!我好意思把它當掉?他低垂着頭,不敢看到朝奉眼光。

“看在你是學生哥份上,給你一尺財(一百元)吧,堅嘢嚟,咪畀佢斷當,可惜。”朝奉像鬼畫符寫給他一張當票。他珍而重之把當票收好,踱到康公廟大排檔,要了一碟蘿蔔煮豬大腸、一碗大晏(白飯),再到一家非法廉價旅店睡覺。

幾天後,他在報紙上看到一間新聞報館徵人,報館社長是位老人家,客氣地招呼他坐下,問他:“你有大專學歷嗎?”

“學歷重要嗎?我是退伍軍人,但我會寫,就因寫文開罪人,被迫來澳門。甚麼文憑都沒有,對不起。”他站起來。

老先生示意他坐下:“你懂英文嗎?懂葡文嗎?”

李松年向外走,說:“閣下招聘外交部長嗎?我穿不來燕尾禮服。”

他在青草街找到另一間報館,那間報館僱用他為電譯員,兼任副刊助理編輯和校對,每天他必需翻譯全報外電,校對全報文字,忙得喘不過氣,所得薪金僅夠吃飯,他只好向出納小姐借兩個月薪金,才能到德成押贖回柏架金筆。從此筆不離手,他使用水筆寫每一個字。

一九四九年淮海戰役結束。一天, 李松年在編輯室忙得頭暈眼花時,雜役走過來說:“李先生請到社長室。”

在社長室,一位穿中山裝的人與社長並坐,社長說:“松年,有人告發你是共產黨員。這位是國民黨澳門支部負責人李先生,他來指示你不能在這裡幹下去了。”

李松年站起來說:“好!我走,看你們橫行到幾時。”

他離開了報社,只帶走衣袋上的柏架金筆。

在康公廟吃飯,朋友介紹他認識一位“寫信佬”康先生,說:“寫信檔在樂斯戲院前騎樓,我患了胃潰瘍,已經預定日期到仁伯爵醫院開刀,檔口不開檔,不止喪失多年熟客,檔口也可能改給他人,所以需要有人暫時頂檔,李兄既已無編一身輕,最好替我頂檔一段時期。”

李松年即時應允,次日他便到樂斯戲院前替工,於他來說,那是一份輕鬆的工作,可以認識許多新朋友,聆聽許多有趣故事,漸漸地,他有樂此不疲之感。不久,一個不幸消息傳來:康先生在手術時引發心臟病,死於手術床上。戲院認為李松年中英文俱佳,深得顧客歡迎,便邀他長期工作。

一九六六年,澳門爆發一 · 二三事件;一九七八年,國家改革開放。皓首蒼顏的李松年隔了三十年,終於可以回鄉,在長途汽車站,一個鬢有微霜的中年女人迎上來:“松年,我是霽青。”

他緊緊抱着她:“霽青,沒有你送我的柏架金筆,我一定餓死在澳門。”他拿出錶袋中的殘破水筆,謝霽青淚如雨下:“你如此珍視我的筆,不枉我為你不婚三十年。”

他也淚盈於睫:“寫信檔有許多女顧客向我示愛,每當我看一看這支筆,就搖頭說:沒有它,就沒有我,我不忘它,怎能忘記送它給我的人?今天,我願和筆的主人,生在一起,將來,也

死在一起。”

李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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