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與偏見
莉蒂婭的六個女兒和我本來是幾乎沒有交集的,我感覺她們不喜歡我,或者應該說是不喜歡她們的母親,尤其是她們家的老傭人阿喳對我那麼好。
阿喳每天都和我抱怨她們如何在莉蒂婭面前詆毀我和她,最過份的,莫過於恐嚇她,說等她哪一天死了,就把她的屍體放在我的門前。
後來,莉蒂婭去世,阿喳也死了。
她們也沒有將阿喳扔到我門前,倒是去聖味基墳場祭拜母親時,總不忘為阿喳帶一束花和她喜歡的飲品。
這幢樓裡,除了我,其他人都是親戚,所以除了走廊底的大門,家家戶戶只要有人在家,自家的門白天是不關的。
我每天看着六個絶色美女從門前走過,沒有了莉蒂婭和阿喳的她們,不再像從前那般巴喳,但也不會主動和我說話,一個個仰着頭,像被人捏着本來就翹着的小巧鼻尖往前走似的,掃都不掃人一眼。
只有奀豬,最美的三小姐,最有禮貌,她也不會說話,只是像怕羞一樣,低下頭,朝我這邊偏一偏,就當這邊廂有禮了。
她們高高在上,而我天生自閉,大家半斤八兩,誰也犯不着誰。
可是有一天,我帶着孩子從超巿回來,手裡還提着一根剛買來的晾衣棍。
一個不知哪來的中年男人站在大門口,擋着我的路,他正直鈎鈎地看着奀豬。
站在門外的奀豬正在等着甚麼,完全不知道有個鹹濕佬瞪着金魚眼垂涎三尺地站在她旁邊。
我不自覺地看了看奀豬,自從認識了莉蒂婭一家,我開始懷疑那句“上邊毛下邊毛中間有顆黑葡萄”是不是中國人的謎語。中國人有那麼長那麼密的睫毛嗎?再說,像奀豬那樣的幾乎看不見眼白的眼睛才像黑葡萄吧?
再往下看,我都不好意思說,奀豬那天穿的啡色格子毛衣那麼貼身那麼柔軟。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麼了,是那個醜男人擋了我的去路讓我不滿,還是他的失禮讓我覺得他同時冒犯了我這個路人?反正那天我發了這一輩子沒發過的神經,一時間雌雄同體,舉起手中的晾衣棍,狠狠地向門外停着的一輛手推車敲下去。
咣的一聲,那男人被這突如其來的響聲嚇了一跳,在他不自覺地讓開一條路的瞬間,我若無其事旁若無人地拖着孩子走進門去。把驚覺過來的奀豬和那個傻掉的男人丟在後邊。
不知甚麼時候了,奀豬站在我的門外,手裡捧着一本書,那模樣比剛才更加迷死人。
我和她都是木訥的人,我們都不知怎麼開口,大概都同時想起剛才的場景,我忍不住低聲笑了出來,奀豬也笑了,然後我們止不住開口大笑。
人就是這樣,因緣際會,成了可以說話談心的人。
我問她手中是甚麼書,原來是我知道的小說,原來葡文版的小說比中文版的要厚這麼多。我沒說出來的是,我原以為這些美女每天只是坐在化妝枱前甚麼也不做的,原來她還看書!
奀豬見我笑着,問我笑甚麼,我這麼說出來時,沒想到奀豬笑說,你這是傲慢和偏見。
我說,誰更傲慢呢?
奀豬更聰明地笑。
奀豬的弟弟豬仔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一米九的大個子,和他的父親一樣,非常英俊。
他談戀愛了,奀豬告訴我。
和一個泰國妹,奀豬說時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豬仔說和她結婚後就要辭職拿退職金去泰國定居,奀豬這麼說時仍看着我,我瞪大了眼睛,豬仔在政府部門有一份很不錯的資薪豐厚的工作。
奀豬說,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但是豬仔愛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也愛豬仔。
我想到莉蒂婭,想到奀豬的父親,但奀豬說,你不也從你的家鄉來到這裡嗎?
我們都笑了,祝福他們吧,奀豬給了我一包泰國包裝糖。
時間一年年過去,關於豬仔的故事,知道他用退職金在太太的家鄉蓋了大房子,生了個兒子,然後帶着兒子回到澳門來看姐姐妹妹們。
然而豬仔沒有再回去泰國,他在澳門期間生病,檢查出得了胃癌,然後住院,一年後去世。
他的六個姐妹,將他安葬在他們母親的旁邊。
他的兒子呢?
在泰國他的母親那裡。
奀豬說,等他長大一些,就把他接來澳門讀書。
歲月沒有給單身的奀豬帶來多大的痕跡,只是給本來平和的她橫添了憂鬱。
後來當我大病一場的時候,奀豬看着我時眼裡突然有了淚光,她轉過身去時,我知道那淚光更多的是為豬仔而泛。
後來,後來還是快樂的。
六姐妹每年結伴去泰國看豬仔的兒子,看他一年年長大,每次回來時,最小的妹妹都高興得像過節一樣。
後來大樓拆了,我們都搬了家。
我再沒見到奀豬,倒是時常見到大姐,從前不說話的我們,老遠見到就忙着揮手致意笑容燦爛,唯恐冷落了對方。倒是和能說心裡話的奀豬,在這小得不能再小的巴掌大的地方上天各一方地過着。
我從來不問奀豬為甚麼不談戀愛,也許是我不了解,但我相信她即使到了八十歲也會有人愛着,不管是明戀還是暗戀。
每想到奀豬,我就想到那個在南國的鄉村田野上跑着的豬仔的兒子,他將來或許會走到更遠的地方去,愛一個你想不到的人。
想到這裡,我就安心了。
在我的記憶中,豬仔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大男孩,那是我的孩子發燒不退時,看到眼淚汪汪的我,他即刻返回家中,讓他的母親過來幫助手足無措的、當時語言不通的我的大忙。
我曾問阿喳,他們土生葡人為甚麼也叫奀豬、豬仔呢?
阿喳說,土生不是澳門人麼?
是啊,生活終會教導我們放下所有的傲慢和偏見,不管你是誰,不管你為甚麼。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