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漢唐

余生也晚，二十世紀中葉去古已遠，距漢武兩千餘年，距唐宗亦一千三百年矣。幼時遭逢“文革”，無書可讀，常到書攤淘書。一日驀見一部世界書局影印版《史記》，如獲至寶，傾囊買下，回家苦讀至忘寢廢食。考大學時第一志願為歷史系，卻不意為中文系錄取，之後所從事的是與歷史學無甚瓜葛的語言研究。但一生不能忘情歷史，時常夢迴漢唐。

大漢的風格，可用“雄渾”二字概括。雕塑，雄渾；石刻，雄渾；連漢隸，也雄渾。大漢天子唱“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將士無不用命，連後來不得不老死大漠的李陵，太史公客觀評述道：“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大唐的風格，可用“雄壯”二字概括。世民弑兄殺弟奪得帝位，的確有點那個，但他助乃父定鼎天下，功績無人可敵，也是事實。世民晚年為紀念當初一同打天下的功臣命閻立本在凌煙閣將二十四功臣畫像一一繪出，時常前往追懷，遙想後人描述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歲月。李賀《南園十三首》詩云：“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正因有太宗及其臣僚，才有了後來的貞觀之治。有唐一代，男人文治武功，建功立業，女人也活得瀟灑，所求並非當代人的骨感，所以太真“尚肥”，“芙蓉水滑洗凝脂”。男人赴沙場，置生死於度外，“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女人也有“舞劍器”的“公孫大娘”，毫不遜色。比起漢唐，之前的項羽只能用“悲壯”來評說，大敵當前，生死關頭，所唱竟是“虞兮虞兮奈若何”，難怪後人評價他“婦人之仁”；之後的李後主大概只能是“悲戚”二字來評說。李煜“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善良倒是十分善良，卻無治國之能；當了亡國之君，又只知與金陵舊宮人書寫“此中日夕，以淚珠洗面”的傷心語，唱“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卒招來殺身之禍。宋徽宗趙佶不好好治國理政，心思全放在創造瘦金體上，不整出個“靖康之變”，被金人擄去“北狩”那才怪。大明倒數第二個皇帝朱由校特靈巧，可惜他沒把那份靈巧用在皇帝該幹的朝政上，而都用在了木匠活兒上。朱由校的木匠活兒水平之高，幾乎可與任何藝術家媲美。但他留給異母弟朱由檢的是個什麼樣的江山，不問可知矣。到晚清，三個皇帝竟生不出一個子嗣，這氣數能不悲涼得令人倒吸一口冷氣？

二十世紀開始，拿破崙所說的東方睡獅終於醒來，“積貧積弱”永不再是他人貼在我們身上的標籤。大國自有大國的樣貌、風範和擔當，因為我們時代遺留着漢唐風，我們血管裡流淌着漢唐血。

周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