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樓梯的陳小果
陳小果今年三十歲了。在職場上,也算是個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大好青年吧。但陳小果只愛修仙。
或許你會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陳小果的深山就埋藏在城市中軸線之中,便是公司的後樓梯。
無論是九點剛剛開始工作、十一點開始打瞌睡、三點三下午茶時間,還是五點半補妝時間,後樓梯總是煙霧瀰漫。煙絲燃燒的盡頭藏着一個小小身影,那就是蹲在樓梯轉角的陳小果。
林綠才來不久,被安排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就像是臨時搭建的施工地盤。他就像包工頭一樣,百無聊賴看着每個從門口經過的人。進進出出的陳小果很快攝進他的眼眸。她好像過得不好,林綠想。
陳小果回來的時候,薄荷煙的氣味就像門鈴,使林綠總是忍不住抬頭看她。她的眼睛濕漉漉的。
“剛剛去洗了把臉,一下子精神了。”陳小果第一次與林綠說話,清亮的聲音沒有被煙草熏得沙啞。可是這突如其來的謊言,反倒有些欲蓋彌彰了。
陳小果看着桌上剛被上司扔出來的計劃書,還有手機上振個不停的消息提示,一聲猝不及防的嗚咽從喉嚨冒出,又被硬生生地咽下去。好像在很多人口中那些“不算甚麼”的問題,的確會成為某些人跨不過的坎。就算是說出來,也只會被認為是小題大做。
那道坎,被一個又一個不能同理自己的回應,最後再也跨不過去了。而那些無處釋放的情緒,就是後樓梯存在的理由。
午後,林綠第一次推開防煙門,不出意料,又是煙霧瀰漫。樓梯轉角有一個紅色的影子,紅得像煙頭前端閃爍的火光。林綠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薄荷味的煙霧,感覺自己的舉動有些變態,又匆忙將它呼出來。
幸好陳小果甚麼都不知道。
她啜泣兩聲,又深吸一口煙將情緒按下去,呼出煙霧後,啜泣聲便停了。沉浸在精神世界越久,她越發覺得這個世界不真實,甚至對現實世界完全喪失興趣。
林綠看見陳小果的桌面,橫七竪八堆疊着文件,最上面放着一盒止痛藥,她的痛經來得措手不及。
“不想跟別人解釋,因為說了也沒人理解。我就是電視劇裡常說的‘賤人就是矯情’。”林綠被這句話嚇得手足無措,腦補了一段他因為偷吸二手煙而被逮捕的年度大戲。
“被別人知道這點事都要哭,聽上去太弱了吧。”
上面扔下來一支煙,妥妥的落在林綠腳邊。林綠答道:“抱歉,我戒了。”
好像聽到陳小果一聲淺笑:“我知道,所以沒給你打火機。”
“我總是想讓同事看到能勝任工作的我,讓男朋友看到大方懂事的我,讓朋友看到合群的我,讓父母看到能照顧自己的我。”
陳小果的手止不住顫抖着,空氣中尼古丁的濃度又高了些。
“我是不是病了?”林綠聽見高跟鞋碾壓煙頭的聲音,他想起民國時期身穿旗袍的女郎踩着玫瑰的妖嬈模樣,吸引且迷人。
“那些低落的、喪氣的、難過的部分,總是被催促着要快點好起來。”
又是一聲打火機火石摩擦的聲音,陳小果吸得極生猛,身如螻蟻在爬,肌肉不正常地抽搐,大腦產生錯綜複雜的幻聽。黑色高跟鞋款款的走下來,已經能臉帶笑容,樓梯轉角只剩下一個殘餘薄荷氣味的煙盒。
“心裡真的好起來了嗎?”林綠心想。
大概是習慣了,要去扮演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做不到不卑不亢,最起碼也要做到不哭不鬧吧。林綠想起五年前,他也總是提着酒瓶以蠶繭的姿勢蹲在樓梯轉角。那烈酒洶湧地經過喉嚨,過濾掉滋味,事後只剩下絲絲點點的反胃。
有時是因為他在收拾房子時,拾到前任扔在沙發底的襪子;有時是因為以前那部兩人窩在沙發上看的電視劇又重播了;有時是因為前任買的那盆綠蘿又黃了一片葉子。然而,更多時候沒有具體原因,只是反反覆覆想着一些過往的事情。
生活為了推着一個人前進,留給人們消化情緒的時間不多。長大後學會的一個技能是,哭都會趕時間。一是討厭這樣敏感脆弱的自己,二是生怕別人討厭這樣敏感脆弱的自己,所以只能在這條陰暗的後樓梯,倉促的難過一下。
快要下班了,陳小果又推開後樓梯的門,自己的“專屬座位”放着一包小熊軟糖,下面一張紙工整的寫着:哭的時候大腦會分泌腦內啡來減輕你的痛苦。相當於你的大腦在輕輕拍着你的背說,沒關係,一切會好起來的。所以難過的時候,就允許自己大大方方的難過好了。
陳小果失笑,從右邊口袋裡取出打火機。但是她沒有點起香煙,而是從左邊的口袋裡取出一份寫着“中度抑鬱症”的診斷書,火苗親吻上紙張的一角,在後樓梯角落“霹靂啪啦”燃盡了。
林綠站在樓下,第一次沒有嗅到薄荷煙的氣味,取而代之傳進鼻腔的是小熊軟糖的清甜。
還有第一次在後樓梯微笑的陳小果。
蔡 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