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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03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莫念

莫念

20:13,莫念低頭看了看錶。

今天公司需要進行辦公室特別維護,員工可以提早下班,所以她沒有答應讓蔣康來接,還比約定時間提前到達餐廳。從黃昏開始就一直下着雨,她沒有帶傘,下計程車時有點狼狽,要冒雨衝向餐廳入口,妝髮有點濕。

最近一下雨,莫念就不禁心情低落。她覺得有點冷,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抬頭看看,這雨是突然而來的,大得那樣不尋常,打落在地上、樹上、建築物的窗台上,擲地有聲而又強勢,像是一個粗暴的男人與人爭論時不留餘地一般。她轉身進了餐廳,暗自希望冷氣不會開太大。

電話振動,是他,蔣康。

“下雨了,要帶傘。我準備要來餐廳了, 8:15,一會兒見。”七點三十分的短訊。

“抱歉,我在橋上,前面出車禍了,我會遲一點才到。”七點四十一分的短訊。

“我預計會在8:23到餐廳,請等等我。”八點零八分的短訊。

莫念喜歡他精準的時間計算方式,在她的世界裡,五分鐘和十分鐘沒甚麼不一樣,可在他的腦子裡,多一秒鐘都是差別。

這樣精確的男人,卻為了她這樣的女人開小差。

“好的,我可以等。小心開車,不需要急。” 莫念回覆道。

約定見面的這家餐廳,裝潢風格按照北歐工業風,主調是一種低調的翠綠色,牆身椅子,還有座位上的抱枕都是同一個色系,昏黃的燈光隔開了座落在每張桌子上的故事。連等候區也十分精緻,中間的位置是個美輪美奐的吧台,周圍設置了零落的座位,讓等待的人都有着距離感,一邊的幾株黃金葛低調地點綴着。

只有一個小男孩在等候區,看樣子頂多三四歲吧,醒目地坐在那裡,兩隻小腿拍打着凳腳,發出嗒嗒的聲音。白色的小毛衣外套讓人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好人家的孩子。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竟有點似曾相識,像誰呢?莫念突然間說不上來,只覺得是好有趣的小朋友,不由地走過去想要坐在他身邊逗逗他。才剛坐下,小孩猛地停止了晃腿的動作,噘起嘴巴,閃動的眼睛凝視着莫念,歪着頭稚氣卻堅定地說:“姐姐你不能坐這裡,這個位置是我媽媽的。”莫念感到當頭棒喝,看着小孩,連笑容都僵住了。

蔣康正好趕到餐廳,看到莫念一人坐在位子上發呆,便馬上走過去,“抱歉我遲到了。”他下意識地看看錶,八點二十三分,就像估計的那樣準。

莫念尷尬地笑了笑,他一來到,身旁的小孩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莫念環視四周,完全看不到小孩的蹤影。

還沒回過神來,蔣康已輕輕地挽起她的手,溫柔地說:“進去吧。”

餐廳為他們安排了靠窗的位子,透過落地玻璃可以盡覽外面的景緻。雨還一直下,不停地下,一巴掌一巴掌用力地呼在樹幹上、葉子上,把鮮綠染成墨綠,把蔚藍褪成灰黑。這場雨太霸道,似乎儘管世界有多無可奈何,也只得默默地接受它的洗滌,無從選擇。餐廳內柔和的黃燈,為這冰冷的氛圍注入了一絲空虛的溫暖。體貼地,蔣康為莫念調好椅子入坐。點餐過後,侍應默默地為他們上紅酒。蔣康從公事包裡掏出一瓶眼藥水,遞給她,說道:“上次你說你眼睛容易發炎,我問過藥劑師朋友,這款是最有效的消炎眼藥水,你試試看會不會好些。” 莫念接過眼藥水,放在手上看了看,覺得感動,但對於他為自己做的任何事,又習慣性地抑制心中的感動。他的好,她沒有理由接受。

一陣聲響吸引了莫念的目光,她下意識地循聲響望過去,原來是剛剛的小孩正歡快地衝進了餐廳門口,彷彿在和誰玩遊戲一樣。對面的男人看着她發着呆盯着餐廳門口位置,皺了皺眉,寵溺地笑着問:“你在發甚麼呆?又在看有甚麼昆蟲飛進餐廳嗎?”

莫念回過神來,也低下頭會心地笑了,她想起他們認識的那天。

※ ※ ※

莫念是個雜誌編輯,那天下午,她約了一位朋友做採訪,事後在採訪地點附近找了家咖啡廳,坐下來整理稿子,也像今晚一樣是靠窗位置。但初見那天是晴天,天空一片蔚藍,藍得只要有白鴿飛過便成為唯一突破的顏色。

“從這個角度切入,會否太尖銳呢?”莫念眼神離開屏幕,定神地思考着文章的架構。眼睛瞄過門口,有隻小小的蟑螂正從門口的縫隙中爬進來。莫念的目光不由地隨着蟑螂的移動一併移動。於是她開始審視起這咖啡廳。嗯,基本上,真可以用一塵不染來形容,白色的牆身讓陽光灑進來時顯得安心,雖是冷冷淡淡的灰色水泥地,竟然潔淨得像能反光,連玻璃窗或是那幾盞富設計感的鎢絲燈玻璃罩,也看不到丁點污漬。吧台簡約專業,杯子從高自矮排列整齊,雜誌的擺放順序亦非常講究。不難看出,這家餐廳的老闆是個一絲不苟的完美主義者,可能還有少許強迫症。莫念於心不忍,如果他知道店裡有隻蟑螂,一定會覺得很不安吧。她轉向吧台向那個專心致志面對着咖啡機的男人喚道:“不好意思,麻煩你過來一下?”男人抬起頭來,下意識地回應着。

那便是他倆第一次眼神對撞的時刻。

那一天,莫念清秀,一身休閒,牛仔褲白t-shirt;蔣康穩重,一身黑白,黑色窄腳褲白襯衫,黑框眼鏡。

蔣康向莫念走過去,詢問需要。莫念便一臉尷尬地說:“抱歉,那邊……”她指了指那隻蟑螂。蔣康的臉一瞬間紅了,眼神透露出短暫的不知所措,“抱歉的應該是我!”說罷極速地戴上膠手套,找出毛巾和酒精,清理好現場,還作了幾次消毒。莫念暗笑,完美主義還加上潔癖。那天咖啡廳沒有其他客人,莫念寫了一個下午稿子,而蔣康和咖啡打了一會兒交道後,便拿出一本書靜靜地看。沒有任何預約,各自陪伴對方渡過了一個平靜的下午,咖啡店播着加拿大夢幻流行樂隊Memoryhouse 的歌,莫念一直很喜歡這個樂隊。

熾烈的愛情萌生在他們交換聯絡以後,他倆從那天起就保持聯繫,一開始只是禮貌地聊天,漸漸地都對對方燃起了濃烈的好奇。他們的性格是那樣極端,喜歡的東西卻又如此相近。而契合度之高,有時莫念覺得蔣康根本就是另一個自己。他簡單直接,卻又堅毅果敢,在很多事情的處理上都給了莫念很大幫助,也予她心靈上的支持。認識不久後,蔣康已忍不住向莫念坦白了所有愛意,但莫念始終沒有答應和他在一起。即使每一天都記掛着,可一旦承認了這段愛情,連她自己也會為自己擔心——蔣康,有妻子,有孩子。

※ ※ ※

餐廳裡,侍應為他們擺設好精緻的主菜,整個晚餐,他倆都沒有說太多話,各懷心事。莫念腦子空白,目光不停地飄向餐廳其他顧客身上,剛剛那小孩呢?又不知去哪裡了。在侍應為他們收好主菜的盤子時,蔣康突然堅定地望進莫念的眼睛,平靜地說道:“我已經決定了,這個周末就會和她提出離婚,我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簡練的一句話,讓莫念心裡五味雜陳。這是他第二次表態。對於讓他離婚,莫念從未要求過。她的自尊心已經用了最大限度去支撐自己承認愛上一個已婚男人,慾望的層面上當然希望他能專屬於自己,而根植心中的道德觀念告訴她,沒有權利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其實我從未這樣希望過。”莫念說。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不可能會向我提出。”

“你知道你這個決定意味着甚麼嗎?”

“我清楚。意味着自私,對家庭不負責任,這個地方太小,很可能身敗名裂。”

“然後?”

“此後,你可能也未必會和我在一起,但我願意這樣做,去換取一個機會可以讓你無顧慮地考慮、感受。我說的我愛你,是認真的。”

莫念低下頭,覺得呼吸有點兒沉重。桌子上的玻璃瓶,插着一株玫瑰,伴着兩束尤加利葉,在那裡鎮定地圍觀他們的愛。

“我希望你可以考慮清楚,你的太太、還有小孩的成長,都非常需要你的陪伴。愛情,並不是最了不起的,也不是因為愛,就可以肆無忌憚。”

“我實在了解,太了解了!可我有甚麼辦法,我從來沒有遇過一個人,像你一樣,讓我有這種感覺。你知道找到另一個自己的感覺嗎?你知道的,我是甚麼人,或許全世界都不相信,但我並非一個不負責任的敗類。她發現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根本作不了太多解釋。我沒辦法,和她在一起,我可能一輩子也不能對她好了,只是負着責任,大家行屍走肉般地生活在一起,可這也並非我最無法忍受的。我無法忍受的,是將會失去你。”他動情了,有點激動,更多的,是無助和傷痛。

“我不理解,而這也不是我希望發生的。思想上的越界,對於很多人來說還是可以接受的,我倒是希望你可以好好和妻子聊聊,為了孩子,相信事情能夠修補。”

“對的,但我不希望自欺欺人一輩子,孩子我還是會努力照顧的。”他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想把心的溫度傳過去。

“蔣康,這條路有多難走,相信你我都非常清楚。你的家人會如何看待我,我的家人會如何看待你?愛情再美,走下去也是現實的。”莫念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愛他,她多想馬上抱住他,坦白自己是多想和他在一起,即使明知最後會遍體鱗傷也不怕!她也從來沒有對一個人有過這樣的感覺,愛着另一個自己的感覺。靜靜地呆着的時間是快樂的,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也是快樂的,他總是體貼地留心着自己所有一舉一動,在她開口前就滿足好自己的需要—— 一直備受寵愛。

可是理智告訴她,不可能答應,現在只有她可以勸說他回頭,否則會造成挽救不了的局面。

像是有塊重石從蔣康的頭上壓了下來,他覺得渾身無力,艱難地擠出心裡的話:“我從來沒有試過這麼想給一個人幸福。你知道我的,我的性格,從不是如此瘋狂。我一向深思熟慮、一絲不苟,愛上你是我這一生為止最脫軌的事。這感覺我真的不知道是否有人能理解,我沒有誰可以傾訴,我覺得我真的瘋了,看不到你,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

“但愛情其實很多時候只是一種感覺……”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理智,理智我沒有了,我只想和你說,我決定好了,你還是有你的決定的。”蔣康制止莫念說下去。

莫念便低頭不語了。原來,她也太想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心,壓抑已久,情緒突然排山倒海地湧出來。

愛情就像將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贈予你愛的人,最後又往往被它傷得血肉模糊。她了解這段愛情在世俗底下將是多麼不堪。道德的框框是個鬥獸場,當搏鬥和掙扎發生在別人身上時,坐在觀眾席的眾人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批判。就算愛情只是沒有打擾任何人地存在,可自己仍是別人口中不折不扣的第三者。殊不知第三者也有感情,也曾為愛情裡所謂的是非黑白作出過巨大壓抑。即便如此,眾生還是會為這種禁忌的感情貼上各種象徵“虛偽”的標籤。不過最讓她害怕的是,當自己已作好準備被各種吞噬後,蔣康忽然悟清他要放棄的是甚麼,轉身轉得比誰都快。被另一個自己放棄,到底會被傷成怎樣?

但是此刻,莫念的手已被捉得緊緊的,蔣康手心竟然滲出了汗。看着他熾熱堅定的眼神,莫念放下了一切顧慮,如果他決定要和自己在一起,那還有甚麼要害怕的呢?她有合而為一的力量,沒有理由再放棄他的!

就在莫念準備點頭答應,蔣康的電話突然在這時響了起來。

“你好,是的我是。”

突然,蔣康極度緊張,就像被雷擊中一般。“好的好的,我馬上過來!”

電話掛斷後,他被震驚得連話也說不清楚:“他們,太太和孩子,剛,剛在橋上出車禍了,我,我兒子昏迷了,我,我要先趕去醫院,抱歉要先走了。”說罷,他迅速離開椅子,莫念也跟着站起身,趁空氣還沒有凝結前,他倆對視了幾秒。

最後,是他充滿痛苦地避開了她的眼神,低聲地吐出一句:“對不起。”

而在他轉身離開前,莫念亦用盡力,幽幽地擠出最後一句話:“蔣康,就算你離婚,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和你在一起的。快去吧,我們也別再見了!”

莫念得嘗所願了。今後他將要回歸家庭,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人。而自己是多麼善良啊!幾乎要為自己輔助了這個結局而喝彩,只是不明白,為何在他離開時,她都以為自己的身體要被蒸發掉了。要承認嗎?在他應允會奮不顧身前,她早已為另一半的愛情作出了奮不顧身的準備。

然後,她坐下,他離開;她靜靜地等待他的咖啡變冷。她在餐廳玻璃的倒影上看到了悲涼的自己,身邊又坐着那個可愛的小孩,天真稚氣地說:“姐姐,你不能坐這裡,這個位置是我媽媽的。”揮之不去。莫念想起了小孩那雙似曾相識的靈動大眼,突然間明白了甚麼。一種可怕的空虛感環繞着她,明明還在這家北歐風格的餐廳裡,卻如浮游在深海深處。

※ ※ ※

柏拉圖說過,上帝在開初時所創造的人類,很多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也就是說一個人同時兼有男性和女性的靈魂。隨後,人被分成一男一女兩半,是因為人離開上帝後,在地球上遊蕩時,承受了業報。在不斷的轉世中,人的其中一半總是在尋覓另一半。只有當所有的債都還清後,人的兩半才能重新融合到一起,達到終盡。

或許是業報未清?

而窗外的夜,越來越冷,越來越黑。

深 林

2020-04-03 深 林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37095.html 1 莫念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