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是否野蠻?
——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想到策蘭
湖北武漢疫情嚴峻之時,日本漢語水平考試HSK事務局在支援湖北高校物資的紙箱上貼上一句佛偈:“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讓人感到日本人民雪中送炭的善意,同時又想起中日之間深遠的文化淵源。八字語出《東征傳》,這部典籍記敘了唐代東渡傳佛的高僧鑒真之事蹟,後來鑒真成為日本佛教南山律宗的開山祖師。
不久,《長江日報》評論員荒謬的文章〈相比“風月同天”,我更想聽到“武漢加油”〉,還扯上詩歌:“‘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殘忍的’。並不是詩歌本身是殘忍的,而是一個寫詩的靈魂,要經歷他們曾經歷的磨難,去感受那些磨難,讓語言經歷洗禮。”
文章引用的這句話非常有名,語出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西奧多 · 阿多諾(Theodore W. Adorno),不過原文翻譯過來應該是“奧斯威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這幾乎是這位猶太人理論家被引用得最多的一句話,而在引用的過程中,它的語境和深意往往都被剝奪了。例如那位《長江日報》評論員,他就給出了完全錯誤的詮釋。
這句話出自阿多諾一九四九年的文章〈文化批評與社會〉。它的原意應該是:一個致使奧斯維辛集中營誕生的文化無疑是野蠻的,然而那些譴責野蠻的詩歌(包括其他文化產物),實質上卻辯證地使這種野蠻的文化得到延續,並使它無法從根本上得到批判。後來阿多諾在一九六六年出版的著作《否定的辯證法》中作了修正,他說:“長久的痛苦有得到表達的權利,就像被折磨的人有吶喊的權利。因此,說奧斯威辛之後不可以再寫詩,也許是錯誤的。”
無論如何,在阿多諾看來,奧斯維辛之後,詩人陷入了困境,而阿多諾想到的詩人必定包括猶太人詩人保爾 · 策蘭(Paul Celan)。可是,奧斯維辛之後,策蘭依然在寫詩,還是以德語來寫,並以在揭露納粹集中營的暴行為己任。德語既是他母親的語言,又是劊子手的語言,不難想見,詩人和語言之間的關係是極其沉痛而複雜的。
阿多諾在文中接着問:“奧斯維辛之後,還能不能繼續生活?”策蘭書寫猶太生還者的痛苦,也算是回應了阿多諾的問題了。策蘭痛苦的詩中並不是沒有愛情,就像這首寫於一九四八年的〈花冠〉(Corona)。以下附上我的譯本,也許在新型冠狀病毒肆虐的時期讀這首詩,大家都別有一番滋味吧:
花 冠
秋天吃掉我手中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從堅果剝出時間,教他奔跑,
而時間又跑回堅果殼裡。
鏡中是禮拜日,
夢中人在睡眠,
口說真言。
目光落在愛人的性上:
我們對望,
我們低聲說黑暗之事,
我們相愛如罌粟與記憶,
我們睡眠如海螺中的酒,
如血月光束中的海。
我們在窗前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
是他們知道的時候了!
是石頭適應開花的時候了!
心不安地跳動。
是它成為時間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宋子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