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空下
某天,發覺自己很少抬頭看天。天空是多麼的美,卻也多麼的變幻莫測!
自此,偶然一瞬間內心閃動,便倚窗看天,成了習慣。我的家不在高樓上,仰視天空,顯得格外期盼。卻也因為對面沒有高樓,有時候,天空彷彿近在咫尺。一如在空中航行時從機艙的小窗格看去,層層疊疊的如棉絮的雲海,頃刻讓人有一種奇異的想法——想要跳出去在雲上走走。
平生愛幻想,也因此喜歡看異想天開的作品。不管是文字創作還是影視作品,勾勒出一個奇幻世界,便能吸引我。奇幻世界之所以讓我樂此不疲,究其原因,是因為一切可以重來。人,死而復生;神,殞落而復活。在眾多的虛構作品裡,我獨不愛恐怖的、血淋淋的災難,比如喪屍和世界末日,縱使末日最終不會來是這些作品的慣常結局。但現實的災難不都已經教人難以承受嗎?何苦,到別人的幻想世界裡折騰。
可我跟許多人一樣,近來每天的指定讀物,是一些沒帶一絲感情,也不提供幻想素材的數字。新型冠狀病毒擴散的速度,遺害的力度,甚至希望的指數,都是從這些數字中讀取的。彷彿人們單憑數字便能感受悲傷,便能看到希望,便能安慰自己。把自己的齷齪想法見諸文字覺得很難過,但事實上,在這些用愁雲慘霧寫成的數字上,我有過這樣的想法,那麼的心如鐵石!每一張臉都被口罩隱藏了,隱藏了的可能是親切的笑臉,也可能是內心的冷酷無情。感到羞愧的時候,不禁為自己不齒。聽說受到最大創傷的湖北省,火葬場的天空下,籠罩着死亡氣息,春日的天空愴然無淚,烏煙騰空,化作一片蒼涼。
疫情還沒找到出口,困在裡邊的人,困在外邊的人,都不知道明天是晴是雨,是冷是暖。本該春暖花開的日子,淪為漫長的等待。春節後的二月,一般市民可以劃歸為三類。本來不用上班的;被迫不用上班的;如常上班的。這三類人之中,誰比誰更惶恐,自然難說清。我是最後一類人,或者能代表上班的人,向不能上班的人說,忙於工作,像暫時注射了麻醉劑,情緒不會因為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空想,而起伏波動,而越來越低落。
人們又用另一個疫症來說明這一次的情況嚴峻,從數字上看,十七年前的非典型肺炎(沙士)相較薄弱得多。我不能說愛好文學創作的人,都是與數字疏遠的人。但社會上越來越多人用數字說話,甚至義正辭嚴地告訴這個世界,數字才是最可靠的表述。不禁要問,難道結繩記事,正是讓數字橫行於世的開端?我羨慕長於數學的人,卻不喜與將一切數字化的人打交道。好像特別矛盾,直到有天聽到以下情況我才真正懂得,為何數字那麼令人憎厭。
澳門有十個確診染病的人,香港有一百零七個,精於數學的人很快便推算出:澳門與香港人口相差十倍有多,這個比例正常。啊?正常?那麼全球有十萬人染病,在七十七億人口中,也是正常比例?好像有多少口人,便應當有多少人染病,事態並不嚴重,不過爾爾,毋需介懷似的。
人可以為陌生人的死而奉獻愛心,卻也能在疾病災難面前,算出一個無動於衷的數據分析。噢,我實在為這樣的計算而項背發涼!這不能怪會計算的人,只能怪數學上的悲情,遠不及人情來得洶湧,教人無力招架。將一切化成數字,便於統計,利於分析。數字是不會騙人的!我們生活的世界如是說。數字總能摧枯拉朽,將所有情感都轉化為零至十,沒有半點誇張,也不矯情,只是,它不能撫慰傷痛,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零,難道不是人們現在偷偷渴望看到的數字?
流言紛紛,有政治經濟陰謀論,有蝙蝠湯論,有吃野味論。學者早在沙士時期已發出過,當人們無法知道事實真相,連科學家都不能給出一個答案的時候,流言便會孳生的警告。想不到十七年後的天空下,人還是沒有汲取教訓。捕風捉影的我們,在千絲萬縷的不確定中,截取片言隻字,在困惑與無奈找不到出口之時,聊以自娛。
這些天,我還是如常上班,閒時以奇幻作品為避風港,暫時遠離人世苦難的現實世界。我不知道疫情何時結束,也不知道將來人們如何描述,這個帶給許多家庭慘痛記憶的惡疾。當新聞播放福建泉州供染症病人隔離的酒店坍塌,屏幕上又跳出數字的剎那,我多麼希望在同一天空下,我們仰視的天際,像萬呎高空上的雲海,亮白而不帶一絲愁雲。
水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