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大講人之一二
智能手機的照片搜索功能就有這個好處，提醒我去年這時節，正和澳門美術協會同仁赴葡採風，遂使異域春光與友儕的歡聲笑語一一重現，用以排解近時不得出門的鬱悶。
和美術家同遊有甚麼樂趣？個人經驗，其實任何一個旅程，只要同行有少年人心性，不拘小節，就有開心的行程，曼妙的風景。人有趣，健談，心隨境轉，乏味的行腳也會變得鮮活。與好玩美術家作伴，話題更多。黎鷹蘊積於胸中噴薄而出的酒法水彩，有潔雯叫好，國明助威的功勞，是朋友調笑促動畫家巧思的藝術創造。你可以質疑其嚴謹程度，但不能否認這是玩出來的無尚妙品。
話說澳門美術界有十大講人，我和植桓兄仔細數了一下，此行有若干位在，行程絕無冷場。
或問何謂講人？有何標準？簡言之，講人也者，健談之謂也。能言善道，博學多聞，甚矣雞毛蒜皮講到天花龍鳳。最不理想的一類是槓精性格，但若然遇上兩個同場，旁觀也是一樂。
林子恩與曾國明都在十大講人之列，都參與訪葡活動。別誤會了，子恩和國明都沒有抬槓的習慣，健談倒是事實，而且知識面甚廣，又有好奇心。大家見乜講乜，氣氛活躍不少。講飲講食講畫畫，見葡國燒乳豬講北京烤鴨，見正宗葡撻講酥皮餅皮蛋撻異同，諸如此類。偶然見解不同，引起議論也是有的，也是逗趣。
在飯桌上聽到子恩和人聊起醃漬橄欖的製作，二人越講越學術，越講越認真，相持不下，竟然爭執移時。我對此一竅不通，想打圓場又不知從何說起，想笑又不好意思。心想二人真箇是饒有古風，前代學者爭論學術，固執己見，揮拳相向是常有之事，任情使性，活脫脫一個真人。當見慣了扭扭揑揑，這樣的論事認真，教人眼前一亮。
一粒橄欖有甚麼好爭論？
這得由孔夫子說學詩著數講起：“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除了事奉君父，還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重點是識名。所以考訂名物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一代儒宗顧亭林的學術代表作《日知錄》，也是學問的碎屑積成，橄欖之微，其實也是碎屑的緒餘，出於各人的體驗，出口成文，所以我會佩服朋友的堅持與鑽研精神。子恩和國明都有這個特點。
子恩是加拿大回流的澳門佳作，執着於事業。我認識他不過是近年的事，人爽直，遇事有定見，是做實事的人，所以一見如故。先是，一位友人告訴我設計師林子恩將回澳發展，後來二君如期來館會晤，子恩侃侃而談，規劃文創發展，我由衷為二人高興，因為這正是社會發展所需。但是初看《上海灘》，哪知許文強與丁力會變成甚麼關係？在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人情社會，在同一個圈子又敢於反面，也是很不容易的，子恩的性格堅執可見一斑。
其性情也投射到文創事業與美術創作，靈活，高產。水墨豪放，不拘一格；速寫線條利落，必以準繩。他爭先和訪葡團員分享創作成果，在畫中看不出多餘的心思，顯然也是很享受以畫為寄這個老傳統。
相比之下，另一講人曾國明畫畫心思就複雜多了，有些野心。
國明師承陳志威，從傳統入手，但近年銳意注入新派水墨及其他工藝的元素，畫面詭異者有之，古拙者有之，越描越奇，自然越看越奇。人很健談，大智若愚。當澳門美術聯展在里斯本開幕，他的一個現場提問竟然難倒了當時的譚司長，令大家嘖嘖稱奇，都說還是國明厲害。
除了畫畫勤奮，他的說話密度也出奇的高。
話說一次訪問湖南，回程時大伙在火車站用餐，我恰好和他對坐，邊吃邊聊，他從容說話，由山川風物、此行體驗到我手頭這盅蒸飯的製作，包括如何選料，烹飪程序……娓娓而談，萬事萬物皆有學問，國明的胃納也是很令人羨慕的。我進食比較慢，又怕耽誤行程，很努力才接上一兩句。當國明飽餐一頓，我的肉餅飯才吃了三分之一。
另一次是春源兄和眾友道過上海，邀約徐雲叔聚餐，在廂房內無意講及悍匪張子強的故事，順理成章，講人包場。國明詳述張悍匪身縛炸彈，和富商大賈某氏如何見面，如何對話，歷歷如繪，讓大家聽得手心冒汗。講的是普通話，間中進出的侍應又聽啲唔聽啲，我漸覺其中一名女侍神色不豫，忍不住打趣道：“別人不知，還以為我們在商量些甚麼！”闔座一笑。我再問國明：“怎麼好像你在現場？”他先是一愣，繼而訕訕地道：“我也是看報的。”爆笑更厲害了。
國明無所不談，那個先聲奪人的“嗱”配合手勢的開場白，成為黎鷹的模仿對象，“真國明”與假國明為朋友帶來歡樂。黎鷹口中的“真國明”，其工作實踐與自學精神增加了他講話包場的底氣，特別是談工藝技術。在葡國某博物館參觀時偶見螺鈿屏風，寬博華美，眾人竊竊稱奇，國明正好派上用場，由螺鈿漆器的特點推論這屏風的製作，後來我看一下他的簡介，“現經營某某工藝製品有限公司，從事室內設計、工藝品、壁畫”，實踐出真知，也就不難理解為何談到設計、工程、工藝技術，他都口若懸河，都是經驗之談。
工藝製作是謀生所需，其身份認同則是畫家。國明曾很自豪地告訴我，澳門畫家的作品集，他見一本收一本，儲存在工作室，堪稱全澳最齊全。除了學習所需，顯然也是重情誼的。大家都樂意親近他。
國明的創作，水墨優於設色，山水又優於界畫。近時從徽派版畫取得靈感，有另一番審美趣味。葡國採風畫西洋建築，難於畫好，他卻畫成超現實的《月影時光》，一派太虛幻境，不能不佩服國明的巧思。不但口頭了得，而且有腦。好像子恩與國明，玩得畫得又講得，為大家帶來無窮歡樂，他們需要大家，大家何嘗不也是需要他們！
陳浩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