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年弈話
腰纏萬貫的商賈闊佬，絕少讓我心生敬仰。儘管手頭連十貫都沒有，甚至囊空如洗。想到長期擁有打球、下棋、爬山、聽曲、發呆五大愛好，不由美滋滋起幻覺，篤信自己富可敵國。
棋、琴、書、畫並稱高雅之物。下棋，古稱博弈，不但凡塵中人喜好，就連鬼神都癡之迷之。曹植詩句“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每教讀者思緒飛揚：逍遙快活的神仙雲遊四方，不論停歇於高山之巔，還是憩息於澗水之邊，總要擼袖開坐捉對廝殺，直到月上柳梢頭才略微罷手。
作為一項歷史悠久的智力遊戲，中國象棋獨具魅力。即便是心態超然與世無爭者，一旦開局落子，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務求將死對手，其面相輒從入定老僧轉為怒目金剛。浸漫楚河漢界中的“爭勝”精神，由此遠離了道法自然、見性成佛的要義，最終歸位回棋道、生存之道——一場場硝煙瀰漫的生死搏鬥。
廣東棋壇多高手。我時常夜半觀摩楊官璘、呂欽、許銀川等粵籍大師的棋局視頻，順便偷師學藝。說來反諷，博弈中收穫的優越感、滿足感和樂趣，竟多半建築在粵籍棋友身上。
肥仔榮，廣州壯漢，移居哪邦哪國不詳。大概出身於經濟學的緣故吧，又或者時常關注波斯灣政局，肥仔曾發願“四十年專攻經濟，二十年經營政治，而後登頂當總統”。論棋力，我可以讓他一兵一馬。屢戰屢敗卻不時敲門搦戰，我驚詫並感動於他的鬥志與韌勁。有時故意“一着不慎”輸棋，給他面子。這時，若有人圍觀，榮君就手舞足蹈舌底生蓮，滿嘴“我用我智慧，食你贏你將死你”、“呢盤棋，真係驚心動魄”，一副唯恐天下不知“總統”獲勝的模樣。
棋之道，在於落子無悔，泰山崩塌我自巋然；棋之趣，於無聲處聽驚雷，笑看對手如坐針氈。肥仔的得意次數遠不及沮喪的十分之一，口出狂言只會換來碾壓式“修理”。有幾回明明可以一舉殺棋，但我偏偏無視“總統”的求饒眼神，慢悠悠砍馬端炮毀車剁相斬士滅卒，可憐楚河對岸，獨剩他一桿光棍司令。偶爾也拖長聲調自鑄新曲：“咩——咩咩，阿松我驚你有牙，哎呀呀。”再看此君，額間黑雲壓頂，眉底雙目失神。那表情痛苦不堪，就像情場失了戀，又像賭場輸了錢。
一個常態男子，要不沉迷看球品球，要不熱衷下棋吹牛。阿輝來自五羊城，卻從不收看“五羊盃”。對家門口舉行的象棋界最高水平的賽事竟然一無所知，這讓我大感意外。與之博弈，我捐一車一卒依然穩穩勝出。有時心慈手軟，為不使他信心崩潰，刻意昏招迭出，送車送馬入其炮口。於是，這位仁兄便自認棋力提升，嚷着不讓子殺一盤。
再入座，半力出擊，不數回合，便有人搔頭弄耳，疲於招架。其時，我按左車左卒不動，等於變相讓卒讓車。眼見人家青筋暴起窘態百出，就說了一句象棋史上最具誠意的貼心話：要不這樣，倒過來，你下我的、我下你的，試試走出絕境？
在接連被抽車、抽馬之後，阿輝似乎緩過神來，很傻很天真地問：咦，你唔係話，行多三步就殺棋嘛。點解咁耐仲未殺，都係輸畀你？哭笑不得之餘，嚴肅中摻帶善意，我狠狠地訓責兼奚落這位海歸法學博士——我點同你呢，豬啊你，戇居。
我性情木訥，拙於交遊，迄今不煙不賭不搓麻將不嗜酒。對我來說，象棋的吸引力，遠在番攤、牌九、百家樂之上。頭腦清醒的時候，蹭坐“發財巴”從關閘到金光大道，雙眼半睜半瞇，車未停站，即告斬獲三連勝。有時伏案到凌晨四時，疲倦至極。為調整精神，便耷拉眼皮與千里萬里之外（也可能近在大灣區或路氹城）的網友下幾盤棋。這樣的狀態往往一勝難求。
凌晨博弈，驚喜與風險同在。說風險，因為對手可能是早起的功力深厚的退休老棋手，與之相搏，勝負難料；驚喜在於，對手也許是淡出棋壇已久的象棋特級大師。大師者，成就卓然地位超然，有機會與之過招，不也開心嗎？
難忘棋友“清風明月”，一盤三分鐘，必定殺我落花流水。九負一和的羞人戰績，讓我深刻體會何謂完敗。“清風”佈局大氣縝密又見華麗，起步喜歡“仙人指路”，一招一式盡顯架勢，棋風類極當年殺遍神州無敵手的滬上某特級大師。小寒夜，憶及博弈情形，恐懼中雜着興奮，興奮中升起敬畏，竟臆想大師姓胡呢。
白鴿巢公園綠草茵茵古木參天，雀聲鳥語啾啾成韻，是一處值得流連的好地方。若有雅興，不妨呼朋引類瞻仰賈梅士石洞去。據說流放澳門期間，賈氏隱居此處寫下史詩《葡國魂》。有時走過路過，我常入園蹓躂而忘了正事。當然，我的入園，意在詩魂，更在棋盤。夏令中午，石洞對面巨石邊，時見工友端坐博弈，觀者三五成群，或坐或站時聚時散。倘若有誰下出一招臭棋，隨即便聽到巴掌拍大腿的聲音以及“丟那星”等原汁原味的廣府白話。於棋手，無盡的懊惱和悔意，就在這一聲聲“丟那星”中流瀉而出，似乎棋運已盡，大限將至。但在我，既觀賞了馬走日象走田、重跑將軍無法解，又學會了接地氣的生動方言，不也收穫滿滿嗎？
天賦書寫權，無論雅士俗人，任誰都有資格閒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或者對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鄉村評頭論足。“路逢十客九青衿，巷南巷北讀書聲”是家鄉福州的真實寫照；朱熹稱讚泉州“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熟悉澳門文史者，對“相逢十字街頭客，盡是三巴寺裡人”等詩句不應陌生。濠鏡不乏騷客棋手，棋手歡愉市井之間。若感興趣，就讓我帶你去黑沙環三角花園、祐漢生果街旁的長椅、白鴿巢公園，一同領略老中青三代棋迷的風采。我們不必開枰吆喝共襄盛舉，建議保持觀棋不語之君子風度，即便站酸了腿肚累彎了腰。棋海無涯，若然癡之迷之，即可如沐春風般遣度有涯人生。對此，我已開悟並願意搬弄將士相車馬跑來豐富自己的生活，你呢？
肥豬啜糠去，金鼠銜運來。願棋運財運桃花運，統統屬於你！
劉景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