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批判的性別平等教育
性別平等教育已成為各國國民教育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不論是融入正式課程,或是舉辦各類課餘活動,都使得“性平教育”的能見度有所提高。只不過,儘管其覆蓋性已有普及成效,但深度卻恐怕不足。在升學考試主導教學,以及教育活動僵化的中小學現場中,具有批判性的性別平等教育並不容易開展,導致有形無實的性平教育活動經常可見。
性平教育的“批判性”必要
本文所謂的“批判性”,指的是能將性別不平等的問題深化,探究其根本的結構原因,而不只是淪為表象的平權教條。
這種探究過程,一方面涉及到批判思想的啟發,將社會壓迫的種種元素相互連結,來理解性別不平等的複雜原因;另一方面它也會是實踐性的,讓學習者能在生活中洞悉並採取行動,積極對抗性別不平等的觀念與環境。
舉例來說,性別平等教育中,通常會呼籲“男生女生一樣好”、“男女在能力上並沒有差別”、“男女都有權利受教育”、“覺得特定職業只適合特定性別,往往只是一種性別刻板印象”……這類說法,相信新一代的學生已經是耳熟能詳。甚至在教育場域中,女性學業表現不但往往不遜於男性,而且在全球的高等教育入學比例中,女性都高於男性。“女性的智慧與能力不會輸給男性”,幾乎已是社會公認的事實。
然而,另一面的現實卻是:直到今日,各國女性的平均工作所得都遠低於男性,往往不到其三分之二,甚至僅有二分之一?在貧富差距擴大的當代,貧窮人口中往往是不成比例偏高集中在女性,出現“女性貧窮化”的趨勢?大大小小的各類團體中,做決策、當主管的群體往往還是男性居多?女性勞動參與率不斷上升,但“兩性的家庭照顧工作責任”依然相當懸殊,遠追不上“兩性在勞動參與的平等”? 種種現實狀況提醒了我們,性別不平等其實是複雜的社會結構問題,需要深刻剖析,才能掌握問題的全貌。
而這種深入細緻分析,把問題的原因與連結分析清楚的過程,正是所謂的“批判”。性平教育的“批判”元素,傳遞的是懷疑與推理,而不是既定的教條或陳見。
女性勞參率為何偏低?
絕大多數的女性主義理論都同意,“女性的勞動參與”是性別平等的基石。而許多研究也已顯示:女性之所以在職場上勞參率較低,除了主流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意識形態外,更和社會上缺乏普遍的公共托育措施息息相關。當平價的托兒所服務變成一項僅少數家庭靠“抽籤”才能取得,而不少家庭仍得每月花上高昂開銷在非受資助的“私立幼托”的費用上時,所謂“女性不到外頭就業,在家全職帶小孩”,經常變成是某種合乎經濟理性的選擇。這現象在日本、韓國、台灣、港澳,都隨處可見。
然而,一個社會究竟能否有普遍的公共幼托服務,並且只收取低廉的費用,其實完全取決於政府的政策,及願意投入多少資源在其中。政府很可能一邊高喊性別平權口號,另一邊卻始終不願把建立全面的“公共幼托”體系作為施政上的優先,而間接惡化了廣大女性的勞動參與狀況。是故,“性別平等”絕不只是“觀念問題”而已,而是現實的施政優先順序與資源分配,必須傾社會集體力量投入角力的課題。
面對環環相扣的社會壓迫
更廣義來看,除了公共化幼托之外,有無普遍且公共化的老人照護服務、學生課後輔導、社區就業機會,以及有無對職場進行合理的工作時間管制、增加並落實各種休假可能、營造性別平等友善的工作文化,都將影響到女性的勞動參與,以及性別平等的實現可能。
當政府兩手一攤,把老人與兒童的照顧責任丟回“家庭”,而又縱容僱主恣意剝削員工,讓“責任制”與大量加班淪為職場常態時,總得有人被逼回家庭照顧責任之中,以及難以同時肩負家務勞動與職場工作的“蠟燭兩頭燒”的壓力。最後,基於性別意識形態的“男主外,女主內”分工,自然將成為難以改變的常態。就是女性同時外出工作,往往也只能受限於不影響照顧家庭的“兼職”、“短期”工作,對其職涯與專業發展仍不公平。
所以,朝向性別平權的改革,其實有賴諸多整體社會進步的改革措施,特別是和“照護責任公共化”與“職場工作合理化”不無關聯。而所謂批判的性別平等教育,不只把眼界放在哪種性別拿得多、哪種拿得少的均等分配問題而已;相對地,它是要將這些結構改革納入視野之中,並且鼓勵對它的倡議成為教育的一部分,和新一代一齊打造讓所有人都能朝向解放的未來。“公共幼托”、“普及長照”、“降低工時”,都是批判性平運動與各類進步社運力量共同倡議、不可分割的必要訴求。
對父權體制結構的批判性平教育
我們不難觀察到,當前校園中的性別平等教育,往往仍僅傾向規範性地教導“性別應當平等”,但對於究竟“性別不平等”的根源為何?女性為何遭受諸多壓迫?諸多女性主義理論所做的診斷與論辯,通常依舊少有機會在教育中被傳達。然而,若喪失了“思想”面向,性別平等的“規範”將往往流於表象,對於學生來說難以感受到其令人激越的深刻內涵。
例如,固然性平教育推行多年至今,“女性主義”運動仍常常被主流輿論誤導抹黑:彷彿是由一群仇恨男性、咄咄逼人的女權運動者所推動,其目的是在遂行兩性間資源分配的鬥爭,達到“女性可壓迫男性”的“新霸權”。然而,若探究女性主義思潮,就可知這絕非事實,根本就是曲解了女性主義的進步思潮全貌。
在女性主義批判論述中,其深刻之處在於:它並不是簡化地區分“男性”與“女性”這種生理性別的差別,而是同時探究作為整體社會中一部分的性別氣質(gender)區隔。絕大多數女性主義者都肯認“父權體制”(patriarchy)下受壓迫的並不只是女性而已,而也包括被男子氣概(masculinity)所宰制的男性,以及種種性傾向、性氣質上被粗暴歸類為“不正常”,如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LGBT性少數群體,也是其所對立壓迫的對象。對於父權體制之下種種壓迫與分類的複雜運作,是批判的性平教育中師生需要一同探究分析的,而不是簡化傳遞如“不要歧視同性戀”、“女生和男生一樣好”的說詞即能達成任務。
綜上所述,批判的性別平等教育不會是政令宣導,而是尚待探索的社會科學研究,同時也該是現實中的社會運動一環。它的推動將會挑戰到體制的安穩,溢流出傳通教育的邊界,也因此不易在標準的課程與教學中被深思。但正是如此,在性別平等口號高呼的今日,我們值得推動更多師生投身批判的性平教育行列中,讓個人的解放、性別的平等,同時也是整體政治經濟社會改造的基石。
(台灣高等教育產業
工會組織部主任)
林柏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