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女人
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爭,通常都是以信望愛作為開場。
許玲和蕭其,兩人認識時才十三歲,不同班級的她們被分配到同一間音樂教室,蕭其長得特別高,魁梧的骨架在一群女孩裡特別顯眼。音樂課上蕭其和許玲都被分在了高音部,只是身高的關係被隔着幾排,音樂班的高老師專業而寡言,穿着一身黑套裝,她有一雙挑釁的鳳眼,喜歡幻想的許玲,總覺得高老師有一種金庸小說裡李莫愁那種老女人的豐韻……
初中的數學課讓許玲總是覺得頭痛,教數學的是一個六十歲的東北男人,教得差口音還很重,可怕的是他發考卷時,不但唱名還報分數:“張伐(華),七十八分,李嘎(嘉),五十八分,許梨(玲),三十二分。”有時他會拿出在黑板畫圓的大型尺規,要求不合格的學生站成一排,少一分打一下,許玲經常搓着印上了許多紅圈子的雙手,下了課就奔去隔避棟找蕭其。
蕭其小眼獅子鼻,面貌醜陋但個性隨和,她會像長頸鹿那樣從教室的窗戶裡探出頭來說:“咦,你來了。”蕭其是班上的資優生,數學常拿滿分,還是地理小老師,許玲拉着刻意裁短的百摺裙站在樓梯間等蕭其,蕭其用一種笨重的步伐走來,表情肅穆的聽着許玲逕自說着一些教官呀籃球隊隊長呀還有生理期沾到裙子這一類的瑣事。
因為外型,蕭其常被一些惡劣又矮小的男同學團團圍住,他們稱蕭其是“其貌不揚女巨人”,然後發出哄堂大笑,有一次剛好在教室走廊被許玲碰見,許玲像一頭母獅那樣,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紅領巾,像鞭子那樣抽着他們,蕭其從教室走出來,頭抬得高高的說:“別理他們。”蕭其臉上總是帶着一種誇大的優越感。
初三那年,許玲的母親病了,肺腺癌第四期,許玲的父親很早就去世,親戚都屬於那種自顧不暇、又沒有能力關照別人的人,許玲整整一周沒有來學校上課,蕭其知道後,一個禮拜抽出兩天來陪伴許玲。
許玲的家空空蕩蕩,空氣中有一種病房和中藥混雜的氣味,許玲的母親白着臉坐在床上,她的腫瘤已經開始轉移,而她不想去住貴得要死的安寧病房,許玲餵完母親後,拿出紙袋裡的紙盒,把雞塊沾滿了番茄醬說:“好吃,可惜我媽不能吃。”吃完飯兩人開始寫功課,蕭其偶爾會替許玲惡補數學,只是那些根號微積分XYZ次方塞進蕭其腦袋和塞進許玲腦袋是不一樣的,許玲看着蕭其坐在地上認真地解題,豆豆眼裡所散發的專注和光芒,心裡就充滿罪惡感。
蕭其出自一個嚴格的宗教家庭,平時沒有申請就不能外食,除了校服,身上最常看見的是黑色髮夾和長至腳踝的裙子,單調的學生頭讓她看起來乏味而孤僻,看許玲一臉漫不經心,蕭其把那些模擬試卷丟在桌上:“你不能每一科都不合格,我媽說,書唸不好只能去工廠當女工。”做女工有甚麼不好?許玲心中滿是納悶。叮鈴鈴鈴鈴,餐桌上的鬧鐘準時在八時響起,那是蕭其要回家的時間。
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日子,蕭其難得收起了嚴肅,她坐在學校後門那個紅色涼亭裡鄭重宣佈:“我戀愛了。”“啊?”還在為有沒有上帝而感到困惑的許玲, 一下子有了轉移的目標,她用雙手環抱蕭其,額頭貼在蕭其胸前柔嫩的肌膚上。
“就是地理老師啦,下課後都找我交代事情,欲言又止的……”蕭其的豆豆眼瞇成一條線:“我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不只是比較喜歡,而是最高等級的唯一。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暗示嗎?”許玲有點理解了,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見證愛情降臨的神聖時刻。
初三下學期,地理老師為了某件事,晚上打電話到蕭其家,蕭其的母親很生氣,她讓蕭其換了學區,還把蕭其送去一所規定要住校的高中,蕭其那時天天寫信給許玲,告訴她學校六時門禁,教官不准她們吃杯麵,更嚴禁男女通信來往……
只是再嚴格的校規也阻擋不了蕭其渴愛的心,她告訴許玲,這次暗戀她的是搭同一班校車的學長,蕭其說學長每次中午都會在食堂偷看她,深怕被發現,盛飯也不敢坐得太近,她每天都期待收到學長的來信……許玲漸漸發覺,蕭其的故事和那些金庸瓊瑤筆下的女主角相比,好像缺少了某樣東西。
是“肢體接觸”,蕭其從未提過和那些男人的任何肢體接觸。
蕭其高中畢業後出國留學,唸的是她拿手的電機工程,這段時間許玲在大學認識了高遠,在高遠之前許玲還認識了幾個男孩,許玲一直到高中後期才發現自己在男人眼中是美麗的,她的眼睛大而瑩潤,頭髮染成栗子紅,一米六的身高,腿又細又直,高遠是她大一新生迎新會的學長,他說第一次見面就被她一雙美腿吸引,許玲覺得某種光就順着這句話為她開啟了人生。
有一次蕭其放暑假,許玲約了三人見面,在翻新不久的黃色M字速食店。高遠一件米色襯衫配西裝褲,牽着許玲的手坐在蕭其對面,蕭其大口吃着雞塊,逕自說些在美國唸書的事,高遠離開後,蕭其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她把一雙象腿伸直,惡毒的說:“一見鍾情?你確定他不是只想上你?”
許玲決定結婚的時候,除了蕭其,她還找了最要好的大學同學宜臻,宜臻長相清秀,纖細的S號腰身試了幾套禮服都合身迷人,而蕭其一米八的體型塞不進店員拿來的任何一套婚紗,她的額頭因為用力而脹紅,試衣間外只能聽見禮服唰唰唰不斷來回拖地的聲音,簾幕一掀開,蕭其整個人邋遢地跪坐在地,半截禮服因為拉不上去而鬆垮垮地垂在胸前,鬆餅般的白肉和內衣都露在外面,店員走過來伸手扶她,卻被蕭其一把推掉,她把禮服甩到宜臻坐過的位置上,“這麼大的婚紗店就這幾件破婚紗?”蕭其歇斯底里地說,許玲拿着店員遞過來的面紙替蕭其擦拭流到鼻尖的淚水。
婚禮當天,蕭其不是伴娘,她坐在女方親友桌一臉地怏怏不樂,她怎會看不出伴郎臉上的憎惡,她不明白許玲為何去找一個像宜臻這樣的對照組?
蕭其的父母在附近有一間古董店,環境優渥,蕭其家鋪滿了咖啡色的橡木地板,廚房裡有嵌入式廚櫃,還有一個很大的烤箱,許玲經過廚房時,彷彿能聞見烤盤上殘留的香氣,只不過蕭其母親從未請她吃過任何東西,或許是遺傳,蕭其的個性和她滿分的數學成績一樣,每一分錢都精算得清楚,兩人出遊時,每當許玲說:“沒關係,我請你。”蕭其的眼神總是變得很空洞,她會將自己的錢包默默地收回袋子裡,眨着豆豆眼對許玲說:“對我而言,你是家人。”許玲對此深信不疑,偶爾她會覺得自己和蕭其的位置彷彿顛倒錯置,明明需要被施捨的是她,而蕭其卻老愛裝窮,但家人之間還計較甚麼?在母親的告別式上,蕭其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以後我有吃的你一定有,老了一起住一起吃。”許玲一直以為蕭其給她的,是整個人生。
婚禮結束後幾個月,蕭其約許玲到黃色M字速食店見面,速食店的黑色牆面透着一點銀光,搭配大紅色招牌,有一種忽冷忽熱的視覺溫差。許玲記得蕭其以前含蓄有禮,全身散發着一種不能逾越的光芒,現在的她經常對人顯露不耐煩,聽說她的母親要她去神學院選修一些神學課程,是因為接觸了古代語言或思想才有了這樣的轉變?
接下來幾個月,蕭其告訴許玲她的筆電被植入了監控程式,櫃子裡經常有蟑螂,有一次下班前她發現沒吃完的早餐被扔進了垃圾桶:“我在臉書上臭罵她們,生態歸生態,政治歸政治,這些嫁不出去,該下地獄的老女人……”許玲想起初中時,她老愛在數學課爬牆去巷口那間漫畫店待着,痛恨數學老師的同學更痛恨她,惡作劇地將一些死掉的昆蟲放在她的抽屜或便當裡,還有女同學會謔稱她是“零分玲”,但那是青春期的幼稚行為,竟也會發生在這麼大的一間基金會裡?
“那個女孩有幻想症。”有一次團契聚會後,一位滿臉皺紋的教會長老站在角落和其他人閒聊,她們沒看見剛從廁所走出來的許玲,長輩提起蕭其的名字嘆了一口氣:“她總是說一些根本沒發生過的事,然後把別人對她的好感解讀成愛情。”“她哭着請大家為她的婚姻禱告,問題是沒有一個男人承認喜歡過她。”
許玲想起在母親的告別式上,那個緊緊牽着她的手的蕭其,和那個會用手機砸同事,滿嘴賤貨婊子一臉恨意的蕭其,兩個影像不斷在她的腦海裡重疊又抽離,重疊又抽離……開始混淆她的人生。
有一天,高遠的同事打給許玲,說高遠幫客戶在海邊拍婚紗時,為了一個畫面差點掉下懸崖,左腿摔斷了,許玲在高遠開刀住院三個月後,赫然發現家中的存款所餘不多,房貸過兩個月就繳不出了,已經沒有娘家人的許玲,約了蕭其在她工作的科學園區裡的黃色M字速食店見面,速食店全部改為深色裝潢後,許玲覺得有一種日光透不進來的錯覺。
蕭其靠在金屬椅背上,表情像早預料到那般的說:“借可以,但是要還。”許玲怔了一下,她直視着蕭其的臉,想起從小請她吃飯看電影,逢生日她就給蕭其買禮物,當初不斷在她人生添加希望的蕭其,如今映照在深色餐桌上那種略帶疏遠的臉色,彷彿許玲面對的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她點的漢堡嘗起來有點酸,不知道是不是過期了,想嘔卻又嘔不出來:“以前都我請你……”蕭其精煉的小眼帶着某種不以為然:“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多年的慷慨與信任,許玲一直深信不疑,可是某些東西在蕭其的臉上,似乎逐漸地被時間隱沒了,許玲以前覺得蕭其品學兼優又富有同情心,晃眼二十年過去,她一時竟想不起除了學識以外,蕭其還有甚麼可取之處?
回家後,許玲想像着沒有蕭其的世界,蕭其對她來說,幾乎是和宇宙並行的存在,只有蕭其,看見過負傷的自己;只有蕭其,陪伴她走過那些淋過雨的歲月和粗礪;但這個坐在黃色M字前,斤斤計較、充滿城府和心機的女人是誰?是蕭其不一樣了?還是她以為在上帝的庇護下,就沒有人能看見真正的她?
高遠摔傷後需要靜養,許玲有時睡在書房裡,書本滑落的時候,她夢見自己就掉進了海裡,海面上的不遠處,有一個高約幾百米的水龍捲,水龍捲中間呈現透明,而每一層的交疊處,銘刻着麻花般扭纏在一起的記憶,粉色,是初遇時的天真;綠色,是青春期時的徬徨;然後是冷冽的灰和淡去的青,全部顏色匯聚在水龍捲裡,一層又一層,陀螺似地朝她逼近……
接下來一年,高遠租了間小店,一開始他拄着拐仗,甚麼學生照婚紗照外拍照古裝照皆來者不拒,許玲上街發傳單,請附近學生來試拍,在接近零度凜冽的寒風中,舉着廣告牌站一整天……隔年六月,照相館隔壁幾條街開了一間泰國餐廳,夏日炎炎,服務生忙着在門口發放試吃券,許玲想起蕭其以前在國外唸書時最愛吃泰國菜,而她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
約在餐廳見面的時後,蕭其把手放進口袋,許玲走在蕭其身後,看着蕭其牛仔褲下繃緊的雙腿,一年多不見,她發現蕭其的背馱得很厲害,服務員要幫兩人拍照,於是許玲在很多年之後,再次站到高大的蕭其旁邊,中年後女人臉上的瑕疵明顯,這幾年兩人鮮少有過合照。
照片裡的她們站得有些僵硬,表情拘束,這讓許玲想起許多年前,還是少女的時候,她們特別愛站在學校後門的涼亭拍照,紅色漆木的涼亭彷彿帶着某種時空般的聯結,她和蕭其說希望涼亭能速速地帶她抵達未來,好讓她永遠擺脫數學課和東北男人,那時兩人的姿勢和現在一樣僵硬,只不過是為了不同的原因。
飯後,服務員上了蝶豆花茶和甜點,許玲看着蕭其臉上嚴肅的表情說:“今年難得沒賠錢,高遠想出去旅行。”蕭其吃着炒飯,邊聽邊用紅色的餐巾擦嘴,許玲發現蕭其的臉上長了斑點,人比以前憔悴,她從包包裡拿出一疊在旅展拿回來的DM說:“你不是經常出國?要不要推薦一下?”蕭其默默地聽,她把雙唇緊抿在牙齒上,喉嚨間發出一種含糊的聲音,她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來,用一種陰沉的眼神看着許玲:“告訴我,為甚麼男人這麼喜歡你?”泰國餐廳平日人不多,但蕭其的音量讓每一個人都轉過頭來。
原本清藍色的蝶豆花茶,隨着滴入檸檬後漸漸地轉成了紅色,然後再從紅色漸漸地褪變成紫色,像夢裡的水龍卷一樣,一層又一層,掀起了波濤和漣漪。
那一晚,平時被動的許玲一反常態,她穿着半透明的睡袍跨坐在高遠腿上,就在快要抵達高潮時,她幾乎流下了淚水。
她彷彿看見蕭其那兩條粗壯如象腿的大腿,像兩根牢不可破的門柱一樣,阻礙着她通往婚姻和情慾的道路,一直以來,她都要透過蕭其的眼凝視自己,她就是個愚昧又一無是處的花瓶,這樣才顯得出蕭其的學識淵博,但在一些膚淺的男人眼裡,漂亮已經是最大優勢,而她對於蕭其的崇拜,恰恰可以彌補這一點……
“你相不相信上帝?”童年的蕭其曾經那樣問過她。
她相信上帝,只是不再相信蕭其。
約莫過了十多年的某天,許玲意外地接到一通電話,是蕭其的母親,她邀請許玲去參加蕭其五十五歲的生日,門開的時候,蕭其媽媽化了個濃妝,她蹣跚地走來說:“快進來。”客廳零星地站了幾個人,蕭其坐在老舊的沙發上,滿臉皺紋,沙發旁擺着電動輪椅,許玲試圖尋找蕭其的眼睛,蕭其立刻將眼睛撇開。
“老女人!”許玲在心底暗暗地喊了
一聲。
心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