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 酌
拉麵店到了,看得出是那種本地人才去的店。沒有九州典型的明星豬骨拉麵店的張揚排場和盛勢凌人的氤氳,三張桌子,低調陽春,進去就有位置。牆上的小木牌掛着菜單,只有兩款拉麵、餃子和飲料,還有裱在巨型玻璃相架裡的福岡軟銀鷹隊白色簽名棒球服,到處是同隊的吉祥物模型,小電視在放賽事回播。
我讓麻衣作主。她點了一碗醬油拉麵、一碟餃子、兩罐冰啤酒,我倆分着吃。
來日本也好幾次,這輩子拉麵也沒少吃,這家店的醬油拉麵不算特別讓人驚艷,尤其是我們剛剛才吃完重鹹的牛腸鍋。麻衣吃了一口,臉上也有點不好意思。
“是你喜歡的味道嗎?”
“哈哈也還好。朋友是本地人,說超好吃、一定要吃、不得不吃。我要是問了不吃,回頭不好意思交代。”
我不想追問為甚麼那個“本地朋友”沒出現:“日式拉麵嘛,港澳都賣得賊貴,不好吃,反而北海道的拉麵真的好吃到讓我有想移民的衝動呢。”接着再誇餃子:“終於吃到傳說中的九州餃子了,好感人!”
“其實我剛才也是頭一次吃牛腸鍋。你喜不喜歡?就是重口味了一點。”麻衣臉上的尷尬表情還沒完全消除,好像一家店的拉麵或牛腸鍋沒做好,都關乎國家或民族形象。我其實也很怕向別人推薦餐廳。一年三百六十四日做得出神入化,帶朋友去的那天卻總是會掉鏈子。我試圖多說點好話。
“內臟當然討人喜歡。日本人對內臟這種下等食材的認真,真教人肅然起敬,這一點華人和日本人倒是很能互相理解,隨便一家居酒屋的烤雞肝和漬魚肝都做得登峰造極。你說你去過台灣?有一道內臟做的菜特別好吃,麻油雞睪丸,人間極品。澳門還流行一道‘乳豬海鮮煲’,亂七八糟,非常邪惡,可以加入豬肝、魚腸和雞子。”
麻衣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她沒吃過:“你好像對吃很在乎啊。”
“我是想當作家、旅行作家、美食作家的。”
“所以你都去過甚麼國家?”
“阿根廷、冰島、土耳其、希臘、伊朗、墨西哥、英美法德俄……”
“真是見多識廣呢,好讓人羨慕。都是一個人去的?”
“嗯,大多數時候,偶爾和朋友,但她們都結婚生子啦,有了家庭就跑不遠。”
麻衣說她頭一次獨自外遊,目的地是台灣,待了半年學漢語。這次九州之旅算第二次。就像中學女生上個廁所也要拉上閨蜜,女生去一趟旅行還要鼓起勇氣,在二十一世紀真是難以置信。
“我喜歡漢語,雖然都忘得差不多了。喜歡中國人。”她用結結巴巴的中文說。
“是哦?”
“我的意思是,我喜歡和中國人交朋友,像你。嗯,我的意思是,廣義的中國人。”
“好巧。我也喜歡日本,乾淨、井井有條、細心、有禮、便捷。港澳台的年輕人似乎都特別喜歡日本,畢竟是喝日本動漫的奶水長大的啊。”
“台灣你喜歡嗎?”
“曾經喜歡,後來沒感覺了。前男友是台灣人,他再之前的女友是日本人。”
我不想糾纏下去,問麻衣的朋友推薦了甚麼福岡的必吃餐廳。博多水炊雞鍋?
“他其實不太在意吃……我的那個本地朋友,怎麼說呢,就是我上司,也是我現在的男朋友。”
“喔,是哦。那恭喜啊。整天能見面應該很快樂吧?”
“他也想來,但我倆不能同時放假,怕惹人閒話。他是有自己家庭的人。”
“有太太小孩的意思嗎?”
“有太太,沒小孩。”
“多久了?快樂嗎?”
“三個月。快樂。他對我很好,我媽媽也覺得他可靠。”
“甚麼⁈你媽知道?她OK啊?”
“對啊,我甚麼都告訴她。”
“他有打算離婚嗎?”
“我也想當賢妻、良母,但到目前為止,我覺得當女朋友也挺好的,省事兒。”
我想回應她,開心就好。但話到嘴邊又嚥下。
“有精神科醫生當男友的好處,是容易弄到各種藥。”麻衣小心翼翼地試探我的道德底線,聲音壓得很低。我們交談的時候主要用英文,很容易就被店裡其他高談闊論的上班族放浪的聲浪蓋過。
“哦?這怎麼說?”
“LSD。吃完聽Queen。很old school。很讚。”
“讚在甚麼方面呢?腦子不聽使喚,還會覺得心情好?”
“那是因為你對身邊的人沒有信任,你得要和一個你真正放心、有經驗的‘嚮導’在一起才能做。我記得有次‘貼郵票’,他一邊放着Victor Wooten的唱片,然後再遞了一個東西餵我吃,我是整個人懵了,頓時感動得淚流滿面——平日已很好聽的東西會變成天籟,好吃的東西會變成千倍的更好吃。我邊笑邊哭,問他到底給我吃了甚麼。他說,是一顆青葡萄。一顆青葡萄!那刻我便懂了,覺得過往的歌都白聽了,以前吃過的東西都是垃圾,剩下的人生,你不捨得再浪費,不再走彎路,你搞懂了甚麼是不值得留戀的,甚麼是可以憧憬的,甚麼對自己是最重要、最美好、最千金不換。換句話說,用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參透活着是為了甚麼。”
我以為LSD早已像清朝鼻煙壺一樣,被時代所拒絕淘汰了,不惑之年的她怎麼回頭去當老嬉皮,就像美國人一開始還相信廣告商說抽煙對身體無害。
“大家都誤會了,以為這樣吃藥是求放鬆、求一個爽,它其實是在協助自己做選擇。我有一個女的朋友,吃完第二天,跟老闆遞了辭職信,明白了產品經理的位置根本不值一提,全心全意去當漫畫家;還有一個男的朋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和女友結婚,結果他終於搞清楚自己是真心喜歡,第二天去求婚了……不然嬉皮士為甚麼迷戀禪、愛、和平,Steve Jobs為何年紀輕輕就目標清晰意志堅定。”
“講得好誇張,你是藥販子嗎?”我取笑麻衣,她也不好意思地掩嘴大笑。
“當然也可能會看到壞的東西,而且百倍地壞,trap在裡面了。我想我也是個老手了,有一回獨個兒貼完‘郵票’、戴着耳機去看歌川廣重的浮世繪展覽,自然是有一種宇宙炸開、萬花筒式的歡快,厲害啊真厲害啊,我努力地看似平淡如水、波瀾不驚,努力按捺着內心的激動——歌川廣重的一筆一點都有了意義,富士山不止是富士山,我連橋上每個行人的心思都搞懂了,我一直恨自己不是個歐洲人,和黑人老公去國外,別人老是以為我是泰國的高級妓女,直至那天去看歌川廣重的畫,我才真的為身為日本人感到無比自豪。”
“聽起來是很好的經驗哦。”
“啊哈其實那天特別倒楣。本來好端端,後來看到《東海道五十三次》的〈莊野·白雨〉,看着畫裡那幾個穿蓑衣的男子在雨中狼狽趕路,負面情緒無緣無故就上來了,感覺到要困在裡面,非常惶恐。我趕緊想逃回家去,才發現出門時忘了帶手機,叫不到車,那天又剛好碰上反核的示威遊行,到處都是警察,逼着我故作鎮定,繞道走好遠好遠。我當機立斷拿出筆,在手掌寫下‘回家’幾個字,因為我覺得快要失憶失控了,得找個信物提醒自己。走了應該有十五分鐘吧,終於攔下一輛計程車,我那時早已口乾舌燥,詞不達意。司機問我去哪裡,我說去新宿御苑,車子開了幾分鐘,想想好像不對勁,看到左手手心寫着‘回家’,我就想起來了,幸好還記得地址。然後呢,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司機喊我說:小姐到了。我仔細看,到了他家樓下。”
“前夫家?”
“男友家。我真的下車去按鈴了。”麻衣喝了一大口啤酒。
“拜託不要告訴我那天他老婆在家。”
“其實我和她早就在公司聚會見過。幸好那天來應門的人是他,他老婆在做菜。吃了藥的,通常鼻子會像獵犬一樣靈,肚子瞬間變成一個無底洞。那天她在煮他愛吃的湯咖哩呢,我站在玄關就聞到了,有蘋果、紅蘿蔔、秋葵、茄子、馬鈴薯、花椰菜、青椒、南瓜、雞肉,我幾乎憑氣味就可以推算出醬汁的顏色。那時候天已經黑了,我本來是去可憐求救的,聞到這種溫暖的氣味,我也頓時感到自己體內有一種如瀝青般黏稠的惡意,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瑟瑟發抖,覺得肌膚粗糙老邁得像條鱷魚。”
“把他嚇尿了嗎?”
“他站在玄關朝屋內大喊,正哉你怎麼如此不小心啊真是太讓人擔心了,這麼大一個人出門怎麼錢包手機都可以弄丟……嘩啦嘩啦,他把我叫成辦公室的小弟了,反正我都沒注意聽,打量着他柔和的家,像無印良品示範單位那樣整齊妥貼的家。他三兩下就把我送出門去,用手機電筒照了照我的瞳孔,把我推進另一輛計程車,說了地址,塞來一點錢。他生氣了,我樂得很。”
麻衣認為他的太太不可能不知道,女人的直覺是天下間最可怕的。那天之後,她和醫生冷戰了一段時間,直至她拉他到神社,在神明前立誓再也不碰那些古靈精怪的東西——當然包括再也不會到醫生家打擾,無論任何原因。醫生建議出外走走,泡泡溫泉洗滌壓力,麻衣以為是補償性的蜜月假期,出發前一天才搞懂,這是一趟象徵式的、一人戒毒療養之旅,旅費由醫生贊助,算是打個平手,大家重新開始。
“等一下,你不是說藥都從他那裡搞到手的?他才是罪魁禍首吧?”
在社交媒體發達的年代,想摧毀別人何其輕易。但有些人總是把勇氣留來毁掉自己。麻衣搖搖頭:“沒有人逼我的。”
“所以說,LSD讓你發現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他?”
“不,拐了許多彎以後,‘我’讓我發現,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快樂、不快樂,好的壞的,到頭來都只剩自己。不依賴藥物,也不依賴性、男人、暴飲暴食或瘋狂購物。回到東京,我要把酒也戒了,再把菸、晚睡、咬手指甲的習慣,一個接一個戒掉。以前是男人不喜歡,我偏要留着這些惡習,像歐洲那些皇家貴婦,在宮裡留一間沒人能指指點點的小木屋給自己,像一種聖潔的抵抗。現在想來,其實不用糟蹋自己來索求憐憫與愛。好好活着,就是勝利,就是勝利啊!”麻衣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店裡的男人們都停下筷子,朝我們這邊看過來。
“Victory! 軟銀鷹隊萬歲!”利亞回頭對他們補了一句。
*屋台*
麻衣似乎有些話在心裡憋很久了,願意對我這個陌生人坦誠相向,而且有一種遲遲不願散場的不捨,像在大海浮沉中看到救命的漂木,想要緊緊抱住。麻衣堅持要公道,我陪她吃了拉麵,她也要陪我吃一下福岡有名的屋台。
滿月之夜,寒風刺骨,屋台沒有想像中熱鬧,十來個小小的路邊攤,麻衣和我隨意挑了一家鑽進去。我倆甫坐下,趕緊點了兩瓶熱得發燙的清酒。麻衣投降說吃不下了,我麻煩她幫忙用日語點了烤雞肉串、燒明太子卵、烤牛舌,以及一小碗關東煮。麻衣到了屋台便異常沉默,那裡外國客人多,又近深夜,麻衣靜靜喝着酒,問我味道如何。
“居酒屋真是日本的偉大發明,我曾經在東京的某家居酒屋吃得腦洞大開。甚麼雞軟骨肉棒、牛肝牛舌,已驚為天人,還有一道烤牛油果,吃得我五體投地!明太子我也很愛吃,在港澳很難買到,以前在台灣,前男友會給我做明太子意大利麵。這次來九州這個明太子王國,自然是要大開殺戒。”一談到吃我就來勁。
“你有想他嗎?”麻衣小心翼翼地刺探。她今晚透露自己的私隱夠多,彷彿我有責任投桃報梨。
“並沒有。他劈腿了,帶我去見小三,請我寬容接納,然後是一些狗血情節,最後我們分了,他和她在一起了。也挺好的。”
麻衣沒說話,我也不想做甚麼道德批判,彼此用日語說“乾杯”。月光照在麻衣的臉上,加上食物的水汽,她迷迷糊糊地傻笑。
“他帶我去見小三那個晚上,我回來一個人喝了兩瓶紅酒兩瓶啤酒,喝得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塗,他就在床邊看着我爛醉如泥,不發一言。往後我只要獨自喝酒,就很容易條件反射,三杯下去就嘔吐大作。你男友要是會英語就好了,我應該找他幫我治治。”
“他的毛病也不少。”麻衣笑說。
“這年頭誰都多少有點病。沒病的拼命吃藥,有病的有藥不吃。就像單身的喊孤獨,有伴的也整天在抱怨。李白知道吧?中國唐朝很有名的一個詩人。他有首詩是這樣說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小時候不懂,長大後就懂了。最可怕的不是孤身隻影,而是時時刻刻心裡非得要有別人,喝杯酒都非得加上兩個幻想的朋友。最深層的孤獨,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麻衣沉默地點了一根手捲煙。我確定不是別的。
*床邊*
我把醉醺醺的麻衣送回酒店,她在計程車上不斷喃喃自語:“最後一次、最後一個、最後一顆、最後一瓶……”
月光照進來灑了一床,床邊是一大瓶沒開封的安眠藥。
我把藥丸都倒進了馬桶,沖廁,沒留片言隻語,輕輕關上房門離去。我到酒店大堂叮嚀經理,早上請打電話到客房確認客人的情況。我強調自己只是一名好心的路人。
走回去自己旅館的路上,酒意全散。我終於捱過了前男友結婚的這個夜晚。二月的寒風吹得人頭痛欲裂。
(下)
卡 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