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日光

我與一位奧地利朋友在闊別兩年後，終於在去年年末重新在維也納重聚。由於醫療水平的進步，除了某些特定戰亂或疫情地區，現代人的平均壽命基本呈現增長趨勢，因此，兩年的光陰對於現代人而言，多數情況下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有時幾乎感覺不到生命或生活的變化。然而對於我這位朋友而言，情況絕非如此。早在兩年前，或者更準確來說，在我認識他之前，他就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問題，左半邊身軀時不時會出現麻木或不聽使喚的情況。儘管求醫問藥，但並沒有明顯成效。時隔兩年，我再次見到他，他的多發性硬化症情況愈發嚴重，已經沒有留下任何樂觀的空間。他的左半邊身體只能進行極為緩慢的動作。用他的話說，成為瘸子只是時間的早晚問題。我也對他說起自己視網膜劈裂的問題。所以，對於他所說的，只要一想到自己即將成為瘸子，心裡就堵得慌，我感同身受。

身體無憂的人，如果聽到我和他講述自己活在陰影下的焦灼而無力的心情，大概會慷慨激昂地、精神蓬勃地告誡我們：“做人要樂觀，要對自己有信心，要相信自己……”我和那位朋友一樣，面對這種華而不實的“心靈雞湯”式的鼓勵，都會暗暗在心裡罵一句：“屁話，你來試試，讓我瞧瞧你能有多樂觀。”不過我和我的朋友，以及這個世界無數正在被身體或生活等各種困境折磨着的人，之所以每天依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活着，不是因為我們有多麼樂觀（當然也有很多人出於真正的樂觀精神），而是因為我們選擇暫時遺忘這些困境。

清代畫家金農曾有一句詩：“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詩中所描述的是在時代悄無聲息的前進過程中，我們身邊的親友逐漸死亡的不可逆轉事實。孩提和少年時期，我們只是這些事實的目擊者；等進入成年和老年，我們便進入了這個序列。我們的生命，如同院中樹，衰敗滅亡不過是早晚的事。一旦見多了生命的凋零，如果再加上自己頭頂上就盤旋着厚厚的命運烏雲，即便在某些場合自己也會說一些“別太擔心，積極治療”這類安慰人的話，心裡也覺得這些話對於現實情況着實是沒有什麼實際幫助。因為在時光面前，人的命數有時真的如秋風殘葉。

時光並沒有饒過任何人。人活一世，誰沒有遭遇過各種千奇百怪的難題和困境。說來也怪，一個一個命運的坎兒就這麼熬過來了。有些時候回頭看看，自己都理不清當時是怎麼挺過來的！然而，即便對於普通大眾而言，難以總結出一套可以反覆使用的“熬過生命”的經驗，但一次又一次的成功經歷又給了我們一個模糊的信念，那就是“別想那麼多，日子總會熬過去的”。稀裡糊塗地活着，有時可算是人生最佳狀態之一。因此，當新一輪的日光在天邊浮現，我們選擇性遺忘時光的捉弄，又開始新一天的生活。畢竟，日光之下，千瘡百孔的事很多，五顏六色的事也很多。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