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你換一片星夜
一
曉露很喜歡咖啡店的工作,其中一個原因是同事嘉麗有趣得很。
嘉麗是一個星座迷,對各種占卜星相深信不疑。
那個站在蛋糕架旁,盯着草莓蛋糕和芝士蛋糕選上半天的顧客,一定是雙子座。
那個固執又挑剔,只要三分之二顆方糖的男人,一定是摩羯座。
那個風風火火衝進來買咖啡,又急急忙忙帶走的女強人,一定是獅子座。
曉露總是喜歡聽她煞有介事地分析,儘管準確度不知多少。
嘉麗談過四次戀愛,最後都失敗了,當然都被她歸咎於男朋友的星座和自己的星座不相配。
A君是固執己見的摩羯座,分手!B君是不切實際的射手座,分手!C君是模棱兩可的雙子座,分手!D君是一成不變的金牛座,分手!
曉露忍不住問她:“既然知道大家星座不相配,為甚麼還要開始?”
嘉麗天真地說:“那我就是喜歡,也沒有辦法呀。”
曉露想:“這應該就是愛情吧。明知道不適合,但自以為可以改變對方、改變命運。只是用星座去解釋分手,算是痛苦最少的了。”
就像那首歌:這樣一來我也比較容易死心,給我離開的勇氣。
門口掛着的風鈴響了,進來的正是阿亮。他微笑着走近那張桃木吧檯,與嘉麗打了一個眼色。背對着大門的曉露並沒有發覺,她正在修剪那束剛剛盛開的紅玫瑰,花瓣滑着露珠,就像紅絲絨上綴着的鑽石。
阿亮輕輕將下巴放在曉露的頭頂,她嚇了一跳,手指頭被玫瑰的刺扎了一下,冒出一顆圓潤鮮紅的血珠。
阿亮連忙抓着她的手,將手指頭放到唇邊吸吮着。口腔的熱度隨着指尖的傷口傳到曉露心裡,心尖顫抖了一下。
嘉麗失笑:“你們兩個太過分了,都說摩羯座和金牛座是絕配,看我眼前這一對就是例證。”
“神婆,封建迷信要不得……”還沒等阿亮說完,嘉麗就堵着耳朵唸唸有詞:“摩羯座就是這樣的道理王,真討厭這樣煞風景。”
嘉麗走進了後廚,阿亮輕輕的問:“下班了嗎?”曉露擦拭着手中的銀盤子,答道:“還有一會兒呢,要先喝杯咖啡嗎?”
曉露搓搓手,開始動手磨咖啡豆,然後將磨好的咖啡豆放進黃銅色的咖啡機裡。咖啡機不斷發出噪音,從升騰的蒸汽中流出新鮮的黑色血液,刹那濃香瀰漫。曉露將純白的奶泡緩緩倒進杯裡,一隻白天鵝在咖啡上暢泳。
嘉麗看到忍不住讚歎:“真好看,難怪老闆加你薪金,我連最簡單的愛心都做不好呢。”
曉露將咖啡放在阿亮的桌上,坐到他的對面問:“好看嗎?”
“嗯,好看。”
“好喝嗎?”
“嗯,不過我不喜歡牛奶咖啡。”
“哦。”阿亮從來不誇讚她,不知道是不覺得她好,還是不想她比自己好?曉露不知道,只是默默的不開心,然後安慰自己。
用嘉麗的話說,這就是摩羯座的天性。
但是又忍不住想:“原來我不值得他改變呀。”
有一些扎根在愛情裡的東西,總是輕易在彼此間劃開深深的溝壑,淋過一場又一場雨,然後積累成一條奔湧的河,再也沒有辦法渡過去。
曉露吻上了他的唇,將殘餘的咖啡氣息也一併吞噬,苦得像他的話,像他的心,像他的回應。
二
曉露時常覺得自己配不上阿亮,畢竟法國學成歸來的糕點師傅,在世人看來還是比不上大企業的投資經理。
她很努力,做一個配得起阿亮的女人。
曉露走在阿亮後面,輕輕開口道:“老闆今天加了我的薪金,我請你吃飯慶祝吧。”
“又升?你才做了一年而已,就加了三次薪金。”
“這樣不好嗎?”曉露問道。但她想問的是:“我不好嗎?”
她沒有問出口,那一點點苟延殘喘的尊嚴,她想牢牢抓住。
“好。”阿亮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皺了皺眉。他像是油盡燈枯的老者從喉嚨中困難的呼出一個音節。
阿亮說:“你以後小心點,你的老闆有些奇怪,為甚麼要提拔你?”
曉露的嗚咽哽在喉嚨,連腳步也頓住了:“我就那麼不值得嗎?”
這時,阿亮回頭看身後的曉露,身上還是那套女侍應制服。腳下有雙深卡其色的皮靴,一截修長的小腿上,穿着一條黑色直筒長裙,再往上看是一襲蕾絲邊長袖白襯衫,還繫着黑色的絲帶領結。
若隱若現的白襯衫下,穿着一個黑色緞面胸罩。別人眼中看見的是一股正統而復古的氣味,但在阿亮眼中,就是老闆對曉露虎視眈眈的源頭,也是因為這樣老闆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獎勵曉露。
他再次反問:“那他為甚麼要提拔你?”
曉露很氣憤,他這樣說就是不認同她的才幹,認為自己的晉升完全是因為美色。
“你一直也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就是一個和雞蛋、奶油、咖啡打交道的人。”曉露低聲說着,眼眶開始透出微紅。
“不是,那你解釋原因給我聽。”他為自己辯解。
曉露將手指一隻一隻的從阿亮的掌心抽出來,觸碰到指尖的傷口時,只是有一絲疼痛,卻痛出了眼淚。
阿亮問:“你為甚麼要在街上哭?是你做錯了,現在倒顯得是我做錯了。”
“我做錯甚麼了嗎?因為我做得好,所以我錯了?”曉露終於忍不住大聲吼道。
“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阿亮又一次把曉露丟在大街上,然而這一次,他再也沒有辦法找回曉露。
他到咖啡店尋過幾次,嘉麗只告訴他曉露辭職了。他只能無奈地離開。
車無聲滑行,嘉麗看到車窗內那個男人的影子,鬼魅一般,憔悴又落魄。
莎士比亞說:“時間會刺破青春的華美精緻,會把平行線刻上美人的額角,它會吞噬珍世稀寶、天生麗質,沒有甚麼能逃過它橫掃的鐮刀。”但有一樣東西,卻不會被它的鐮刀收割——那就是對自尊的踐踏,尤其是當麥穗深愛着農夫的時候。
三
歲月到底帶走了多少無法丈量的時光?即使最初熱如火炭的仇恨,也隨着數個秋天的涼意,漸漸變成冰涼的生疏。
三年過去了,曉露在糕點界小有名氣,年輕的思維總是能抓住潮流的眼球。曉露的蛋糕店在當地掀起數次熱潮,而她還是那個安於現狀的孩子,只愛捧着蛋糕,從書報架上挑一份報紙,邊喝咖啡邊看報,一坐就是一個早上。
門口的風鈴又響了,侍應清脆地喊了一聲:“歡迎光臨。”
“你好,我想要一杯牛奶咖啡。”
這把聲音就像一陣門鈴聲,將逃避某個時刻卻想念着某段時光的人,從屋內喚出來。
阿亮還是穿着她織的羊毛衫,只是有些變形了。
雖然苦澀的回憶已經模糊氤氳,但不知道為甚麼,曉露還是連忙用報紙遮住自己的樣子,只用耳朵穿過報紙細細的聽着。
阿亮看着吧檯上那一束紅玫瑰,想起三年前那個清晨,一輛計程車將他送到一位高貴的婦人的面前。婦人的辦公桌上也有這樣的一束玫瑰。
“你好,我是曉露的媽媽。”身上的繡花旗袍造工精緻,精緻的外表和眉宇間那種堅毅和曉露一模一樣。
婦人將桌上的一張支票遞給阿亮:“這是你的酬勞。”
阿亮並沒有伸出手接:“我想不需要了。”
夫人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一秒就收回了,換成靜靜打量的目光。
“放心吧夫人,我甚麼都不要。”阿亮低垂着眼,睫毛就像被微風掠過的藍絲絨一樣輕輕顫動。
阿亮咬着牙說:“我很愛她。”
夫人盯着阿亮患得患失的大眼睛,一語道破當中的端倪:“但你更愛錢,不是嗎?”
阿亮沉默着,夫人冷冷說道:“你檢查一下,一千萬不多不少,剛好能把你投資失敗的資金缺口補上。”
阿亮恍然明白了,為甚麼那隻股票忽然大升大降。
他直挺挺站在那裡,沒有再問下去。
“如果你愛她,你就不會這樣對她。”
“難道你會比我更了解她嗎?如果你愛她,幫我把她帶回公司繼承我的事業,才是最適合她的。”
“我的女兒我最了解,自尊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這樣的方法一定讓她自己也看不起做蛋糕這個職業。”
“夫人,你不了解她。”阿亮終於開口。
第一次在咖啡店看見曉露的時候,他就在想,這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女,怎麼可能在廚房忙活。
但是他錯了。
她的咖啡和甜點就像雲朵一樣,原來這般在夢中的味道,世界上真的會有。
他愛上她了,愛上她身上的奶油味,愛上她如同奶泡一樣溫和的性情,愛上她如同方糖一樣純粹的心靈。
“先生,先生。你的咖啡和蛋糕好了。”侍應輕聲把他喚回來,他才如夢初醒,從皮夾中掏出一張百元鈔票。當初他用一千萬賣掉了心愛的女孩,現在只能用一百元買回與她相似的味道。
四
等門外的風鈴再次響起,曉露才緩緩探起頭。那件洗到微微發黃的羊毛衫,已經走遠,一陣暖風同時灌進來,一個高大瀟灑的男人攜着畫簿走過,深棕色的毛衣沾着顏料的痕跡。
曉露看着他笑了,為他送上一件巧克力果仁蛋糕,上面綴着白色的奶油小花。男人薄薄的嘴唇上沾着奶油:“你做得真好吃,大廚師。”語句中那種對自己的微微憐惜,才是讓曉露活得氣定神閒的支柱。
曉露想:他也是摩羯座呀,是不是他的天使偷偷為他交換了那個星夜?
曉露吻上了他的唇,輕輕舔舐鬍茬上的奶油,甜得像他的話,像他的心,像他的讚揚。
而之前那片星空,就隨它被薄雲遮蓋吧。
蔡 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