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隔壁班的
再見到依依時,依依正變成不是依依的樣子。尷尬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看
待她,渾似電影《異形》,母獸在滴水的黑暗涵洞中,產着數不清的卵,
一顆顆渾如立蛋,只是不白不淨,結繭的蛋殼烏麻麻,留意細看,有時候它們
會晃動一下下,裡頭的生命顫抖着,就要破殼而出。其中一顆,正是依依。
依依不是異形,而是一位大正妹。她努力變成生化人,母獸是她,蟲卵也是她。
女人立志成為異形,常是男人惹的禍。最早知道依依是就讀大學,依依在隔壁班,常聽到女孩子們提到她。“隔壁”一詞常以神秘幻術出現,當一個人說起她姊姊、他妹妹、她們的阿姨、他們的表哥,稱謂的一丁點間隙,成為大想像,跟她、他、她們、他們都沒有關係,而是“妹妹”、“表哥”等稱謂,給人無盡戲碼。
所以我常想,我作為一個“我”,對於故事的構造就無聊得多了,但作為學妹的“學長”、學弟的“學姊”,就更有想像力。所以隔壁班的依依,當她被述說後,她竟遠在天邊,變成童話、神話。
依依跟男友在迎新場認識。男友大她一屆,是友系學長,他們一舞定情,兩小無猜。“無猜”有保鮮期的,尤其隨着學長的家世漸漸曝光以後,“隔壁班依依的男友,是富二代……”“學長家的企業遍及兩岸,台商聚會時,兩岸領導人能直接叫出學長老爸的名字來……”
麻雀變鳳凰是許多少女的夢想,可沒有幾個人認真去想,在麻雀進化以前,牠要面對的不只一隻祥獸,而是一整座鳥園。
我多次在校園看見依依與男友出雙入對,手很沾黏,連下台階、打噴嚏,手都不肯稍分。我更常見到依依,如同偶像劇主角,背雙手、微斜右肩,跟一棵綠樹向一片藍天,述說憂愁。依依是長得“對”的這一型,話不多、長得標致又會讀書,投胎以前已經研習過大數據,知道男孩情竇初開時,多數人正以這一款項當作理想。
依依的憂愁有二。不少男孩果敢單挑學長,比外在條件以及內在涵養,情書攻勢不斷。依依都不要,因為依依很傳統。她的第一次在眾多閨蜜的攔阻下,很快繳卷了,儘管她們從人性與獸性,比較女人與男人,要依依慎思。既然都發生了,閨蜜們轉而探詢他們的床笫之事,想從學長的熟練或生疏,研判他的品德。
依依當然不好說。我也不好意思述說我無意中看到的,學長怎麼把處女依依當A優搬弄,那些我一想到就臉紅的情節。依依的憂愁豈止有二、有三,而沒完沒了。
以為大學畢業後,就能擺脫依依的流言蜚語,哪知同學會,女孩子們開口閉口還是依依。那時候我們已經工作幾年,經歷的人事物多了,眉角漸漸下垂,肚腹吞委屈,慢慢鼓脹。他們給我看依依的照片時,我以為看到的是酒國名媛。童話裡的公主從不做撩人之姿,也從無床戲,我硬生生地看到白雪公主半露酥胸,不說話,只憑眼神就能聽到依依在說,“來嘛來嘛……”我跟許多男人的心都碎了。
女同學們覺得這還不夠,因為,“依依的對手是酒店名花。”我不由得想起金庸塑造的經典人物慕容復,一生以復國為核心,絕招“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依依變身“慕蓉依依”。如果順利轉換倒能天衣無縫,可我看到的是轉換中、不上不下,蛋殼破了一半的依依。
有一天,依依哭着來找我,說她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很擔心她的夜訪會帶來誤會,萬一被女同學看見了,我怎麼解釋得清楚呢?“那個女人懷孕了。”不消說,我們把男人是禍根這事痛罵了一頓,依依嫌我的黑色沙發上不夠暗沉似的,在上頭哭了一晚,她離開以後,我老覺得沙發水水的,女人是水做的,有一層便是這意思吧。
又有一天,依依來我找,這回則是在我沙發上笑了一晚。知道酒家女懷孕,依依退出三人行,不久對手流產,而她交了好孕,久等經期未至,一驗已經懷孕三個月。依依順利嫁入豪門,仰賴的不是媒妁之言,而是術士忠告。舉凡權貴之家,沒有不信命理風水的,術士說,“這孩子與他們有緣,必須生下來。”我調侃依依作弊,她強調,“術士先生為學長家堪輿服務多年,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信了,當然相信。依依父親開計程車為業,載了千個萬個客戶,也載不到一個權貴,何況是一位“國師”。而依依不過在舞會上與學長跳了支舞,就此躋身上流,如此好運,跟被雷劈的機率不相上下了。童話常戛然而止,因為現實人生難以順遂發展,依依跟學長愛戀七八載、也擔心了七八年,終於變身真鳳凰,只是老梗的,當她在學長衣領發現沾黏的口紅、衣袋裡的酒店發票時,她知道距離作為一隻真正的鳳凰,時日還很長。
“有甚麼秘訣沒有,拉短這距離?”怎麼這依依事事都來找我呢?她不把我當作男人,或者把我當作無性之人,我從“性”上頭找到一個靈感,連夜帶她動身,拜訪一位造型高手。造型師為藝人、主播從外到內擘劃多年,一看依依,如術士鐵口直書,說依依需要淑女及浪女雙重身份,造型師提到一個比喻,“騎上一條兇猛快奔的牛,牠明明有兩隻角可以抓,你幹嘛只握緊一隻呢?”
造型師把學長比做蠻牛,算是用言語幫我報了無法擁有依依的數箭之仇,我撫掌贊成時,瞥見她帶淚的嘴角揚了起來,我跟許多愛慕依依的男人,都還是戰敗了。沒多久,依依就把她自己,再度生了出來。而我從造型師那裡,一點都探不到,依依變成甚麼模樣的口風。
依依的肚皮厲害,為夫家連生三個壯丁,克服女人生三胎身材走樣魔咒,還能舉高吸塵器,優雅踩上高跟鞋,走在無比潔白的客廳、走廊。她挽髮髻,不需要依賴頭髮遮掩肥頰,襯衫扎進白長褲,懷孕三胎與時光的擴張,都還能輕描淡寫地束緊。這時候已是網絡交際年代,手機紛紛響起訊息告訴我,“依依拍廣告了”。
我指着電視畫面跟兒子說,我認識這位正妹喔。他不相信。真的,我也不相信。依依,隔壁班的依依,下課鐘響後,從騎樓、從隔了層窗戶走過去的依依,從此,就在櫥窗裡了。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