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的苦樂交雜
過去二十年來，韓國的經濟社會文化迅速發展，堪稱是全球舞台上的一顆耀眼星星。走出了一九九七年亞洲金融風暴帶來的經濟重挫，韓國如今躋身人均GDP三萬美元以上的已開發國家行列，擁有尖端的高科技技術與跨國品牌，在東亞地緣政治上有相當的話語權，“韓流”也席捲全球各地。綜合而言，韓國至今在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都可說是蓬勃有力，引起各界取經與矚目。
“苦”的文化元素
儘管看似一片榮景，然而，許多韓國人仍都指出，在韓國的文化中，有一個“苦”的元素深埋在其中。例如不難觀察到，韓國政治人物往往強調歷史上的悲情來搏取支持，韓國社會運動以訴諸大眾的苦難情感來推動倡議，市井小民經常感到生活中的壓力與困頓；就是觀看韓國的電影作品，也常常發現描繪的都是韓國人民艱苦的一面。
許多包含庶民苦難題材的韓國電影，特別受到閱聽大眾的關注。例如《一九八七》談光州事件中為爭取民主而受害的學生、《她們的故事》回顧南韓慰安婦前往日本要求賠償與正義的故事、《寄生上流》描繪底層窮人用盡方法躋身富裕家族的困苦、《熔爐》揭露了身心障礙學生在特教學校遭到的性侵與欺壓……各種“苦”元素在韓國的歷史與當代，現實與虛擬中，都常伴隨可見，而且能一舉登上大眾文化的素材中；這和美國文化的現代樂觀、日本的孤獨恬靜、英國的幽默風趣、德國的嚴謹慎思相較，不得不說有相當的特殊性。
有人說，這是一種“民族性”：韓國就是比較民風彪悍，也因此情感澎拜？但細細觀察，韓國的這種“苦”元素，卻有其環境現實基礎。歷史上，韓國歷經了多次日本的侵略，遭受殘酷的殖民，百姓長期處於嚴峻的貧窮中；在二次戰後韓半島更在內戰和冷戰勢力拉扯下南北分斷，爾後兩個政權至今數十年來相互緊張對峙，並對內鎮壓各種異議；截至今日，韓國還有兩萬名以上的美軍駐軍，韓半島不時成為東北亞地緣政治的衝突集散地。不論是反抗殖民、爭取民主或維繫和平的艱困鬥爭，至今沒有一絲能夠讓人放鬆。
儘管到了當代，韓國看似經濟蓬勃富庶，三星、LG等大企業躍升為世界品牌，擺脫了過往後進落伍的處境；但同時韓國社會的貧富差距也日趨懸殊，大企業正職員工與一般非典型勞工處境天差地遠，無法躋身大企業任職的青年自嘲身居“地獄朝鮮”，濃厚的父權文化也讓韓國女性承受深層壓力，整形與消費文化打造新一波的外貌競爭，強烈的長幼尊卑階序至今仍深植人心，各方壓力讓韓國青少年自殺率高居世界第一……人民實際的幸福程度，和數字上都亮麗可觀的發展成果，始終有着相當的落差。
苦樂交雜的文化底蘊
但行走在韓國街頭，似乎又是另一個風貌。如今越來越多東亞各國旅客來到韓國觀光，不論是首爾的明洞或大邱的東城路，在人潮聚集的鬧區之間，五花八門的亮麗招牌林立，狂歡愉悅的氣氛四散其間，比起日本、港澳、台灣的熱鬧街頭更有過之而無不及。新興流行的飲食如韓式炸雞、芝士燒雞、夜市點心等等，無不令人歡騰；林立的彩妝店，以平價妝品提供了大眾更趨美麗的期望；推陳出新的K-POP明星團隊們，以光鮮亮麗的勁歌熱舞把韓國流行文化推向了全球。看着馬路上新潮裝扮的年輕人們，多少還是帶着微笑四處遊走。
有時不禁讓人好奇，韓國人們究竟是苦難，還是愉悅？或者說，這是一種苦樂交雜，或說是苦中作樂？我的感覺是，韓國的消費文化的確無所不在，然而，在五光十色的背後，他們卻的確有一種文化底蘊，讓看似庸俗的大眾文化擴張，不致只有異化與傻樂。
我在社會運動的場域，這幾年有越來越多的機會與韓國社運團體交流。互動的經驗中不難觀察到，韓國的行動者們更加強調集體與情感。不似台灣社運通常是個人散兵游勇、亂中有序，但集體力量難成氣候。韓國的集體行動有着更強烈的集體性，但又不至於是壓抑個人，而是仍帶有一些詼諧的個性空間，以及沐浴在強烈的情感認同中，鼓勵人採取行動。我有時候分不出來他們投身抗爭這回事究竟是苦還是樂，但都能感受到這對他們每個人都充滿了“重量”，而並非是從眾或某種流行的遊戲。
承載底蘊的民族文化認同
韓國自身的民族文化認同，或許是承載着這種情感重量的基礎。這裡不是一個沒有“根”的地方。例如看韓國街頭的餐廳飲食即可察覺，所謂的“韓式餐館”，幾乎在韓國佔有八成以上的餐廳食肆；儘管販賣的品項大同小異，但就是迄立不搖，絕非異國美食所能挑戰。不似其他曾被殖民的國度，經常繼續推崇過去宗主國的文化；韓國社會對日本的殖民歷史強烈批判，至今甚至仍屢屢因歷史爭議而和日本發生衝突；韓國的批判經濟學界能發展出“民族經濟論”，說明抵抗殖民與自主發展的必要；炙熱的愛國情操與認同，更是韓國人們毫不掩飾的風格。有如此深厚的民族文化認同可依，成為了韓國人們探究各類活動意義的基礎。以致於，儘管在現實中面臨了許多的“苦”，但是又能在集體的昂揚腳步下，尋找到一些“樂”，透過共同努力汗水下所累積的意義感，逐步地向前行走。
當代社會隨着個人主義抬頭與全球化的浪潮，通常漸漸忽視民族文化的意義。但實際上，東亞各民族雖然貌似相近，基於各自特殊的歷史與環境，仍舊醞釀出有着相當差異的環境與文化，並且的確深刻地影響了其中人們的生活與情感。走近觀察韓國人們的苦與樂，在種種表象之外，更深刻地理解他們的同時，也更能看到自己，探尋在當代世界的生活方式。
(大學講師、社運工作者）
林柏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