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厭山

有什麼是你癡癡看着都不會厭？

情人看着彼此睡着的身體？母親看着初生的嬰孩？然後呢？

岱岱說，是山。

山的哲學之多，少年時，若從沒有人告訴我，那是生命多大的折損。第一次認真望山，是地球科學課時，老師要我們交出一張生活中可見的真實地貌。當時我用傻瓜相機拍下了內湖碧山巖地區的單面山（豬背嶺）而得了高分，第一次有了坐山吃山之感。後來幾年，眼前遠方的豬背嶺，因為地震天災陸續崩落，我成長離家，爾後幾年，那位贈我空間以自然的老師，竟在潛水深澳岬角時溺斃。山石未曾有言，只是靜默凋零，只是靜默傾訴，生死有時。

在窗邊，如果一路是山，那我們就一路看山。山有時遠，有時近，在車廂裡看山，移動的明明是我，因為我在車中，不動如山，山反而動了起來。有時候我和山同高，腳下是河谷，水汩汩出海，有時我在蔓草之中，有時山中有人，他在釣魚，或他不在，只是彎彎的路邊，有一盞燈。山的稜線從不張揚，草或樹都躲進裡頭，蟲聲獸啼也在裡頭。我看岱岱，她一直倚靠着窗，看山。眼睛如何將美感，轉換成巨大的知識？讓它在宇宙中顫動？

山會死掉。藝術家阮英俊的作品《在呼吸中：無物靜止》記錄了自二○一四年以來，他在家鄉河內的石礦開採區持續進行的實地調查。山石被開採成水泥，來往皆沙石。作為人類應該畏懼的山林，原來的神靈消失了，一尊尊神佛被人為製造出來。夾在中間的人類，一步步走近毀滅之中。在他的影像中，即使是死亡的山，稜線依然聳峭，靈魂走掉了，骨頭依然堅定，任世人狙擊。阮英俊的影像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山死，家死，恐怖而哀戚。

今天，我們還能在世事中，愛得久而不厭嗎？

（山山 · 一）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