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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的時候總是穿着一雙泛黃的球鞋,印在鞋墊上的碼數早已被磨走,看不清了,只能偷偷去量。每次趁他進了廁所,我就趕緊拿起繩子,盡可能記下鞋子的每個尺寸,就像我盡可能地記下關於他的一切。巨蟹座,A型,八九年生,在讀大學二年級,當了我一百七十七天的補習老師,比我早一千八百七十四天來到這個世界。
“球鞋舊了,尺寸會跟原來的不同嗎?”差不多每個社交平台我都有發帖去問,但認真回答的沒有幾人。大家都習慣了活在規則裡頭,但從不質疑這些規則,世界在變,但規則沒有跟着,大家也沒有。算是依賴吧,只要知道了某個碼數的鞋子適合自己,再去試穿便是多此一舉。父母說我這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不要總去質疑規則,要學會相信,學會依從,就像他們雖清楚彼此的鞋號,卻永遠說不出那號數實際上代表了甚麼。大家都是那個買履的鄭人,寧信度,無自信也。
可以的話,我才不願靠這些繩子,最好當然是牽着他的手直接到鞋店試穿,但白日夢很快就散場,他指着那道用紅筆圈起來的題目,細心地教我改正。這次數學測驗比上次高了五分,但他仍皺着眉。進步得還不夠嗎?只有五分不足以讓他對自己的輔導滿意吧。要不下一次,我不故意把題做錯,直接拿個滿分,他會高興吧?但得了滿分,他還能替我改正些甚麼呢?
邊喝牛奶邊做題,一不留神,就把他準備的模擬試題全做完了,一公升牛奶也全進了肚。趁他正專心批改,我拿起手機,點開收藏夾裡的心理測驗,叫他輸入出生日期。對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他也不過遲疑了幾秒便答應。模擬試題上沒有一個紅圈,他笑着對我說,只要我認真起來,一定能得滿分的,說得我有些心虛。他並沒有問那個心理測驗的結果,反而問了我想讀哪間大學。對於還是初中生的我來說,大學很遠,就跟他一樣。可以的話,我希望能考上他的大學,但他還是笑着對我說,只要我認真起來,到外國升學完全不是問題,沒有必要留在本地。這次,輪到他笑得心虛。
在鞋店裡掏出這些繩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有點羞恥,但一想到父母說的青春期逆反,我又穩住了,反正大眾的眼光我不在乎,那是最不應該在乎的。店員一瞬間錯愕的神情被我補捉到了,但很快就回復狀態,他稱讚我穿來的鞋,一邊用尺去量我帶來的繩,一邊向我推薦最新的鞋款。在店員眼中,或許我就是個花父母錢毫不手軟的叛逆小孩吧,所以當他聽到我要那雙平實的白球鞋時,才又忍不住錯愕起來。“是送人的吧?”店員的內心果然強大,這麼快就調整過來了。“不,我買給自己的。”我微笑着。“尺寸……不太對吧,要不……”店員強大的心動搖了。“再過幾年,尺寸就對了。”我保持微笑,不心虛。店員尷尬地點了點頭表示認同,但在他眼中,現在我應該變得更叛逆了。拿着繩子比對了許久,我便買了這雙鞋,沒有試穿。
把鞋帶回家裡後,我還是不敢去試。現實跟童話不一樣,灰姑娘去試穿玻璃鞋是為了證明她適合,但我去試穿,只能證明這雙鞋並不適合我,而我,並不適合他。門鈴響了,他來了,穿着那雙泛黃的球鞋來了。
給他倒了杯牛奶後,我便把剩下的都喝掉。距離期末考越來越近,他準備的模擬試題也越來越多,我不斷做題,他不斷批改,我與他,是線段的兩端,看似相連,但彼此間有了定距,很難再接近。我點開手機裡的心理測驗,想找點話題,沒想到聊不成天,還差點和他吵了起來。
他勸我別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說話時,他低着頭,一眼也沒看我,跟我的父母一樣。我腦海閃過那雙球鞋,又閃過他剛剛說的所謂無聊,胸口莫名痛了一下。我繼續做題,他繼續批改,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他,甚麼事情才算無聊。他仍低着頭,說等我能把所有題目都答對時,任何事情都不無聊,想做甚麼都可以。
想做甚麼都可以嗎?我把得了滿分的測驗卷放在他面前。本來是想讓他高興的,現在卻只有尷尬。可他還是笑了,抬起頭看着我,說我只要認真起來就會做得到。被他這樣一說,我反而謙虛起來,說這都是因為他教得好。但他沒有領我的情,說考得好是因為我聰明,就算換成是別的補習老師,一樣也沒問題。父母總是用一句又一句的聰明,讓所有人的付出都變得不值一提,彷彿只要條件對了,成功便是必然的。我討厭這種說法,這種否定別人努力的說法,變相在說,沒條件的人,都不配成功。
他在廁所裡頭待得有點久。看着他那雙舊鞋,我還是對他剛才說的無聊耿耿於懷,說我無聊,意思是說我幼稚吧。我以為自己看上去算是成熟,但畢竟差了一千多天,要追上去不容易。無聊就無聊吧,反正他也說,考了滿分想做甚麼都可以。一時衝動也好,早有預謀也罷,我把腳伸進了他的鞋,想感受他感受過的一切,想接近他,但我的腳尖似乎碰不到他的鞋頭。與他,還是不配,星座不配,血型不配,年齡不配,甚至……反正統統都不配。我拿出新買的鞋,把他其中一隻舊鞋換了,一黃一白,一新一舊,不配。但新鞋也有變舊的一天,到時候,或許差別就沒那麼大。想着想着,又差點喝光了整盒牛奶,剩下的就倒進他的杯裡。
他從廁所裡出來時,臉色蒼白,走路還搖搖晃晃。留下了那一袋模擬試題後,他便提早回去了,離開時,他好像沒有留意到腳下的鞋子被換了。這麼明顯他也沒有發現嗎?還是說他發現了,但一時間解釋不了,於是帶着滿腦子疑問走的?我望着另外那雙一新一舊的球鞋,自顧自樂着,好像已忘了剛才他的病容。
模擬試題全都做好了,但坐在我身旁批改的人,不是他。他說他病了,已經找了人來代班,這個把皮鞋擦得發亮的人來了一次、兩次。每次我問他身體狀況時,他總反問我代班的老師如何?於是這個梳着油頭的人又來了三次、四次。他開始不接我的電話,模擬試題也開始由這位代班老師負責。來了五次,六次……我才知道這位外國留學回來的高材生,不是來代班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父母以我打算出國升學為由,把那個總是穿着球鞋的他,換走了。
後來,我聽說了乳糖不耐症。一想到他每次喝完我倒的牛奶,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廁所,實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勉強甚麼?現在,我仍繼續做題,但得由另外一個他來繼續批改,我依然很認真,把以前全對的題全部做錯。就像他所說的,只要認真起來,就一定做得到。終於,那個梳油頭、穿皮鞋的老師結束了代班,我把他換回來了,他脫下的鞋一隻新,一隻舊,勉強也能擺成一雙。
期末考結束前,終於等到了他的生日。這天,我把他另一隻舊鞋也偷偷換了,如今,一雙新鞋給他,一雙舊鞋歸我。我的成了他的,他的也成了我的,總算大家都有了禮物,而兩雙鞋,終於又找到了各自匹配的另一半。本來以為這份禮物就能這樣無聲無息地送了給他,可他離開時,還是發現了,其實一早就應該發現的,只是他沒有明說,但現在他開了口,說請把鞋子還給他,我就只好把那雙泛黃的舊鞋拿出來。他的還是他的,我的就只能是我的了。
他抱了我一下,跟我說了聲謝謝。
他換回了一隻舊鞋,只是一隻。
他穿着那雙一隻新,一隻舊的鞋子,回頭說,這樣才是絕配。
陳 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