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都叫許亞歷
許亞歷來函主旨寫着,“這不是恐嚇信”。不是,但也近似。亞歷要出書了,邀我寫短介,原因是“你是第一個刊用我文章的人”。這提醒我,以後遇見新的投稿名字,千萬得問他們,第一次投稿嗎?免得多年後“亞歷上身”,再接到其他“恐嚇信”。
事在哪一年發生我都忘了。當時心境記得清晰,文章沒有好的帶頭大哥,真的很虧。“帶頭大哥”指名字。一個有意思、或特別的筆名,可以增加熟悉度,同輩的駱以軍、宇文正、郝譽翔名字都好,讓他們帶頭,容易在讀者心中建立灘頭堡,又如重量級作家簡媜,本名簡敏媜,去一個字上菜多了調味。許亞歷本名很是常見,報刊、雜誌看她,百回千遍都遺忘,這就虧大。
亞歷接受我建議,從此台灣文壇多了一位巧思頑童。亞歷很可能是紅蘿蔔或兔子轉世。兔子吃紅蘿蔔,紅蘿蔔被兔子吃,兩種矛盾,都在她身上發生。兔子是跳動的,且我們形容“狡猾”或“周全”之輩“狡兔三窟”。亞歷不是。她與家人,剛奮鬥人生第一棟房,台北居大不易,一個窟窿絕對很吃緊。亞兔子只有一窟,但我懷疑,她極可能有三個髮漩。一個漩,正常而有機智;兩個漩,聰明且不按牌理出牌;如果三個漩,就可以懷疑這人肯定一半正常、一半非理性。必經常找人打架,更經常自己打自己,所以說她是兔子,想法跳來跳去;她是紅蘿蔔,她最終得面對心靈的動、靜,以及沾染的塵埃,再搭水,一口吃了它們。
兔生蘿蔔、蘿蔔生兔,所以亞歷“不乖”,也才會有很多“不乖”的書。體例不乖,雜文、繪本、短文(或亞兔子自以為是“短詩”)、新型態“腦筋急轉彎”、散文等、亂行詩(我們就學亞歷亂發明吧)等;看起來旁蕪,其實是亞歷內在的流動。文章有形式,人心沒有形態,這是種自在。彷彿草原裡真有隻兔,微風中,捧紅蘿蔔滿足咬嚙。
她的主題也不乖。感情的、家庭的、徬徨的,以及酸甜苦辣,都隨着型態自由變形。曾與亞歷一起到安徽交流,我們都挑美的、好的拍,她都挑怪的、暗的照。大家都嚮往高像素相機,偏偏她特地帶了中古時代的手機,“這一來,照片的顆粒會粗一些。不那麼清晰時,有時候,會清晰某些東西”。她大約如此道來。
亞歷其實很乖。並不是故意要跟大家不一樣。她只是經常“宅”。那個時候,她無言、她沉默,可以跟自己說一整天話。有時候也畫上一整天。如果大家都學亞歷的“宅”法,肯定都能長三個髮漩,都能正、反,觀自在。
亞歷學哲學,為幫她篤行所學常是兒童而非大人,二○一九年底出版《到怪獸國遊歷》,文字慾大解放,喚醒創作力,互訴風景的獨眼怪雙胞胎實驗視覺摹寫、害怕安靜的收音獸放大聽覺與世界、沒有食慾的吞吞怪當然從味覺出發、靠鼻子探路的尖鼻獸以嗅覺領軍、會認床的遷徙獸從觸覺開始,都能看出許亞歷結合詩人、繪本以及說故事的優勢,如她說的“文字的可能性和人的可能性一樣無可計數,最佳的探測方法只有不停實驗和擦撞。能走到愈陌生的地步,愈好”。
極少人知道亞歷的衣物多來自二手市場,便宜之外,還留有前一個主人的故事,厲害的亞歷穿上身,隨意一條絲巾或頭巾,就能變成她自己。也許這便是哲學奧意,她畢業了,但在文字的實驗大學中,她的穿戴與書寫都還研究中,常常一回眸,街角都因此發亮。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