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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1月08日
第E04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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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無雪

湘江無雪

十二月的長沙,乾冷,清晨和夜

晚尤甚。奢望着從珠江邊來到湘江畔,能遇上一場浪漫的雪。

近黃昏時,和老同學峰從下榻的老社區走出,穿行於上碧湘街。街市很舊,商販現場屠宰雞鴨魚,紅白相間的肉在冬日裡透着熱氣,還有擺在案頭上的羊頭、羊腿、羊蹄、狗的全體,牠們被剝掉毛皮,但形狀完整,乾瘦得可憐,似無多餘脂肪,活像售賣的湖南醬板鴨。長沙人語速極快,手腳極麻利,身子骨偏小,近看也大多乾瘦得精明畢露。

晚上要是有巧婦做頓羊肉湯,或許是在這寒冷的季節裡最大的欣慰。可惜,現實總是骨感得讓幻想無地自容。

我和峰遊興不減,在城南的天心閣逛了一圈。供奉文昌君的閣子建在殘存的城牆上。落日、車流、羞澀的街燈還有滄桑的老樹,就這樣把恬靜的城牆包裹得嚴嚴實實,等待遙遠的客人把它逐層剝去。倘若兩百年前,閣子還有傲視湘江的稱雄資本,但今日已被周遭掩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再沒有給它絲毫面子。而當年太平天國猛攻長沙時,激戰就發生於此。文化與戰火,其實是相生相息。西王蕭朝貴陣亡,太平軍終歸只得繞城順江離去。湘江,從來就是見慣了血與火的。一個勃興政權原本所向披靡,卻在湘江邊首嘗折戟沉沙,似乎預示着甚麼,而十幾年後攻入天京的兵,正是湘軍。

飯後從喧囂的黃興路出來,我們身上全是火宮殿的辣子味和糖油氣息。湖南食材單調,湘菜主角無非是廉價的魚豬配上火紅的辣椒,小吃也不過是粗獷的黃油聯袂大咧咧的黃糖,往糯米丸子上一潑,便可馳名瀟湘了。這也無妨,天寒地凍,人在異鄉,飢腸轆轆,口味重的食物可禦寒,口感厚的東西可增加果腹感。太平街上的“賈誼故居”就在鬧市中,可這畢竟只是明清時建的祠堂。兩千年前賈誼家住何處?恐怕只有亙古不變的湘江才知道吧?那時的湖南還沒引進辣椒,那時的冬日只會更貧瘠而苦澀,難怪像賈誼這樣的遷客騷人大多英年早逝了。

往江邊走,便望見燈火通明的杜甫江閣。夜色下,湘江是沉默的,沉默得像墨水一樣漆黑,江面揮發着寒氣,偶有掛燈的小船在江面划過,灑下一串橘黃的暖流。天空紫灰,看不清星辰和彎月,它拒絕了湘江的冷黑,因為它同時擁抱着恢宏的湘江、江上狹長如航母的橘子洲、江的西岸吸飽了歷史的岳麓山,還有整個瀟湘、整個華夏。杜甫江閣正是這天空的使者!同是臨江而建,滕王閣倚着慵懶而不修邊幅的贛江,唱着失意文人的幽怨哀婉,落霞孤鶩,滿身卻是華彩的詞藻和夢幻,而杜甫江閣卻矗立在堅韌如兵刃的湘江東岸,伴隨着一個老病殘軀觀着“無邊落木”與“不盡長江”,吟誦着“大庇天下寒士”的情愫。天還是那個天,而湘江與詩人,骨子裡卻是不肯流俗、淨是苦寒裡掙扎的高貴,怪不得,此地湘江,與長天不共一色。

夜間蓋着薄被,緊閉窗門,仍感略寒。

想着,我生命中遇過哪些湖南人呢?不多。曾在廣州接觸過一位平江籍的中醫科碩士,姓李,他說廣東的繁華是用湖南人血汗堆砌的,我無語,心頭全是蒼涼。我在中山醫的研究生導師正是長沙人。他沒有典型湖南人的精明,卻溫文儒雅,大概浸潤了湖湘學派的餘脈吧?他是那種嚴厲批評時仍會讓對方如沐春風的人,心有大愛,流出的全是涓涓細流,暖和的細流。我還記得我師弟是衡陽人,當初導師出國時,我倆就在廣州相依為命。前幾年深秋,我在廣州過夜,他就讓我留宿於他在學校的簡陋宿舍,二人同睡一床,無比暖和。清晨辭別時,他還送我茶葉一罐,而我匆忙中無以回贈,至今悵然。

想到這些,長沙的冬夜便不再冷。

早上六點半,我和峰相約冒着冬寒跑去湘江邊,跑去橘子洲。長沙當然是沒下雪。可路燈的瑩瑩微光,比雪花美麗得多。社區內站着賣豬血和豆乾的婦女,頭髮微亂,臉是凍得通紅,大概五點多就擺攤了。

當朝霞破曉時,我們看清了北去的湘江,也看到了橘子洲橙紅與赤焰交雜的葉子,在樹上、山上,在地上、江邊。歷史和現實間,總有一股熾熱的紅流,貫通着天地。

湘江無雪,卻覆蓋着雪的厚重,讓大地不再單薄,讓寒冬不再寒冷,因為那是凝固了的歷史、情懷和友誼,還有湖南人改天換地的韌性和激情。

譚健鍬

2020-01-08 譚健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21174.html 1 湘江無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