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作爲當代藝術:蔡明亮的凝視計劃
去年八月廿五日,蔡明亮導演攜最新作品《你的臉》及《光》兩個作品來澳門放映,主辦單位以“創造電影新經驗:蔡明亮的凝視計劃”為題邀請蔡導來澳出席座談會。他為了此凝視計劃,在台灣舉行展映募資活動,於三月廿五日至四月廿八日期間進行,不足一個月已經募資成功(目標是四十萬台幣),這並非製作電影的資金,而是電影作品完成後進行展映及宣傳的資金。蔡明亮被喻為作者導演、藝術片導演,過去十年遊走於電影院與藝術館,曾獲藝術館邀請進行“在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無無眠:蔡明亮大展”;威尼斯雙年展作品《是夢》被台北市立美術館收入典藏作品;應法國羅浮宮邀請拍攝《臉》,成為館史首部收藏的電影作品。對蔡導而言,把電影當作藝術品帶進藝術館是新嘗試,也是延續電影創作的一種方式,但《你的臉》反過來把藝術品帶進電影院,就像在電影院辦展覽。蔡導認為電影(準確點說是藝術電影)與當代藝術之間的界線開始模糊,將來會有愈來愈多的“藝術館院線”出現。
電影與當代藝術的交匯
一百年前澳門的新馬路與今天的新馬路,雖然名字一樣,但面貌早已不同;電影亦是如此,一百年前人們對電影的理解和認知,與今天人們對電影的理解,可能完全是兩回事。在今天,人們大多時候都把電影視為商品,把電影院看作商店或超市,我們大多時候都是“去購買一個商品”的心態來消費電影,簡稱為“對電影的消費性認識”。但藝術館把電影當作一件藝術品來看待,把電影轉化成為當代藝術所需要的符號,進一步透過形而上學的轉化,把電影整合到當代藝術的象徵體系當中,從而成為“展品”,完成了電影作為當代藝術的歷程。
藝術館“把電影作為當代藝術”這回事,開啟了人們再次思考電影的本質及其他可能性,進一步擴張電影的研究論述方式。例如:二○○六年巴黎龐比度藝術中心的“影像運動”(Le mouvement des images)大展在藝術史上宣告電影正式進入當代藝術。二○○八年龐比度中心更以“電影要走去哪裡?”(Ou va le cinema?)為題舉辦一系列研討、辯論、座談等活動。二○一○年深圳OCT當代藝術中心主辦“從電影看(Looking Though Film):當代藝術的電影痕跡與自我建構”等。
電影現今被視為工業體系,流水作業的生產系統與專業分工的生態環境,各式獎項對電影從業員的嘉許,這是電影的外部範疇;電影亦可以被視為藝術的一種,其背後有大量的理論與創作實踐支撐,例如由艾森斯坦的蒙太奇實踐與理論、電影符號學、作者論到當代的後電影媒體理論等,這是電影的內部範疇。電影藝術與當代藝術的結合,絕非將電影工業提升至典範藝術的地位,而是不斷地通過重新演繹與再定義的策略,將電影與非電影、藝術與非藝術、創作與概念,也包括電影本身被劃分為外部與內部的範疇等,一舉形塑為同屬電影與當代藝術的混合物,甚至把尚未被歸入電影、當代藝術與影像藝術媒體的一切整合起來。電影開始從放映走向展示,呈現出電影的當代藝術化或當代藝術的電影化傾向,有學者總稱為“電影轉向”相關問題,為電影研究再創造出新的議題,從而產生出新的、異質的藝術能量,電影與當代藝術可說是處於緊密合作的狀況。
原來在電影院裡放映的電影作品,慢慢走出了電影院進入藝術館或畫廊等展覽場地,因而讓電影本身或當代藝術自身原有的機制與系統,都產生了某種創造性的轉變,例如一些專門為展覽而創作的電影作品,稱為“展覽電影”(Cinema of Exhitbition),有別於一般商業電影長片工業系統;“展覽電影”一詞亦可指一種以流動影像為藝術形式的展覽模式,或許將來會擴充成“藝術館院線”的概念,展覽電影的發展涉及了藝術館的運作制度與策展方向上的知識生產方式,着重探討電影在當代藝術之中的脈絡關係,也就是當代藝術中的“電影性”問題,例如“在美術館郊遊:蔡明亮大展”導覽說明:“它是一部從開拍前就預計進入美術館首映的電影,它為了美術館而生,也將在美術館內展露它的光華。透過展覽,一一剝示出這部電影所蘊含的電影美學,將《郊遊》再創造成一件新的作品。”這是電影與展覽的混合物,可用流動影像、多媒體或感應式互動媒體等形式,作為表達《郊遊》核心主題的手段。電影並未跟隨底片的消亡而消亡,借助藝術館的展廳和策展系統、借助當代藝術的知識生產方式,獲得了新生命,電影導演變身為藝術家,繼續做創作,正如過去亦有許多畫家或藝術家去拍電影並名留影史。
獨一無二又無法再現的臉
《你的臉》沒有劇情,因而不能稱為劇情片;它更傾向於紀錄片中的訪問形式,但與其說是紀錄片,倒不如說它是在展示些甚麼更為恰當,展示一張張充滿歲月痕跡的臉,這很容易讓觀眾聯想到一九八六年德國當代攝影家Thomas Ruff的展覽“Portraits”(肖像),每幅作品高二點一米、寬一點六米,都是白色背景、正面又平均燈光拍攝的年輕男女肖像照,每位都看着鏡頭又木無表情,好像一幅幅巨大的證件相片。但《你的臉》中的臉卻是有表情的,不同受訪者有不同方向與陰影的打燈方式,有的受訪者看鏡頭,有的沒有,甚至有些在鏡頭前睡着了,有的說了從前的經歷,有的沒說話。坂本龍一負責配樂,音量有時微弱,有時卻掩蓋了人聲,但始終沒有奪走觀眾凝視人臉的注意力。
一個人的“臉”是獨一無二的記號(即使是雙胞胎也會有些微差異),也像一個人的姓名(雖然會有同名同姓的機率),事物的名字是有意識地去描述被其命名的事物,或許有人認為名與物之間的聯繫,純然是外在的、偶發的和機遇的,名字只是一個頑固的指示物,它與內容未必有任何聯繫,但無論如何人臉都好像是一個頑固的指示物,正如電影明星的臉被社會大眾投射了大量的想像與象徵,因此一般劇情片中出現的臉是有其功能性、象徵性的,也正如劇情片中某個道具可能代表着某種象徵、再現着某種意義。
但《你的臉》中的臉又不是一般的電影符號(如道具或服裝等),《你的臉》中的臉都是充滿歲月痕跡,在一張臉上充滿多種互相衝突的張力,也缺乏敘事脈絡,因此不像一般的電影符號,難以被再現,《你的臉》中的臉沒有再現的功能,也不代表任何事物,只代表自己(受訪者)的單一個體,可說是一個不示意的符號,不生產意義,被放進影片中展示後,間接挑戰着電影符號意義體系的準則,挑戰着藝術創作中傳統的形式(表達)與內容(思想)互為表裡的概念,形式與內容是互相依賴無法獨立存在的,藝術形式是用來表達內容的;而能夠透過形式去表達的內容才能稱為內容,例如我只思想而沒有說出來,那我的思想便不會成為語言的內容;相反,如果我顧着說話而沒有思想,那只是一串聲音,不是語言上的表達,但沒有內容並不等於沒有意義,同樣有內容的表達也可以是沒有意義的。蔡導讓觀眾長時間凝視在事物上,從而讓人臉產生觀眾個人的意義。
電影院作為定義藝術的展場
剛開始時人們把具有歷史意義的物品集合起來放在一個地方保存和展示,稱為歷史博物館;同樣人們把有形的藝術品集合起來保存和展示,便稱為藝術博物館,漸漸地開始反過來了,人們開始認為只要放在藝術館裡的物品便是藝術品,必定有其藝術價值,這可視為人們對藝術館的集體投射,正如人們對法庭會產生莊嚴的感受,於是藝術館便開始擁有了定義藝術的能力,成了創造藝術的知識生產場域。電影的發展亦有類似情況,不少人認為只有在漆黑一片的電影院裡觀看的才能稱為電影或一個作品,在電視或手機裡觀看的只能稱為視頻,欠缺了觀賞的儀式感。電影院的漆黑環境與藝術館的純白牆壁有某種共通性,都成了定義藝術的場域,因此在電影院辦展覽其實有何不可?但這個場域並非法庭,並非判定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意義,因為意義可以是主觀的,因人而異,電影院或展場的功能更傾向於生產、營造和交流,讓藝術成為流動能量;《你的臉》是在展示,不是敍事,也不是紀錄,也只有在電影院裡才能觀賞的“展覽”。
何家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