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辭村酒薄 醉醒與君同

歲聿云暮，又是聖誕節，鄰城經歷數月騷亂，今年聖誕節，難免黯然失色。澳門歲月靜好，一片熙熙攘攘，繁華如舊。歲晚聚餐，各式佳釀，琳琅滿目，喚起了我對酒的回憶。

小時隨長輩出入花國三街，都是與酒和色攸關。當年，澳門所謂三大工業：神香、炮竹、火柴，有人加上釀酒，事緣二戰前後，澳門酒業頗算發達，酒莊隨處可見，走在路上，常常在熏風中捕捉到酒香。報紙上，酒的廣告，更觸目皆是，人們常說：“半邊雞，一壺永利威。”永利威是澳門著名酒莊，所產的五加皮、玫瑰露都極為著名，但其他酒莊所產的金雞鐵樹酒，桂圓杞菊酒，豉味人和酒，滴珠糯米酒都馳譽珠江三角洲。

廣東人擅製糯米酒，澳門花街有一位妙姑，製糯米酒特佳，人雖不算太美而酒美，打水圍時，她不勸茶而勸酒，不知用何香料，既香且甜，勝於飲冰糖燕窩多多。某闊佬出身農村，小時家中釀糯米酒甚佳，印象深刻，在澳發達後，在花街已有紅粉阿姑，幾論婚嫁；聞妙姑釀糯米酒有名，特來打水圍，飲過翻尋味，便捨白蘭地而就糯米酒，久之，捨棄紅粉知己而成了妙姑入幕之賓，使平日以色驕人的紅牌阿姑氣得要死。可見村酒雖薄，也有吐氣揚眉的一天。王壬秋有句云：“莫辭村酒薄，醉醒與君同。”真是經驗之談。

抗戰時，我在沙坪墟前線，隔着滔滔滾滾的西江，與日軍隔江對峙，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黃昏，我們剛吃晚飯，平日潛水過江偵察敵軍動向的“水鬼”，回營報告：對岸敵軍跪在地上號啕痛哭，不知何故。師長懷疑說：“莫非日本投降？”接着，有電報生飛奔而來，一面跑一面高叫：“蘿蔔頭投降了！”我們圍着他問：“真定假？”他嘶啞聲說：“那個狗屎天皇在電台講聖諭，點會假？”這一下子軍中炸了鍋，有人大叫萬歲，有人大駡：“仆街蘿蔔頭也有今日！”有人大叫：“勝利回家，老子不當兵了。”

大家把軍帽、水壺、飯罐拋往天空，一窝蜂衝出去，有人買炮竹，有人朝天開槍，有人跑到江濱充好漢，朝對岸開火。(江面遼闊，短槍步槍，一點不管用。)更多的是跑去買酒，不論是玉冰燒、雙蒸、料半、糯米酒，一掃而空，鈔票用完，脫下戒指、手錶換酒，女護士除下耳環。我們去遲了，酒莊涓滴無存，大家大眼望細眼，排長向店主狂吼：“拿酒糟來！冇酒就吃糟！”店主把整罋酒糟抬出來，龐然大物，排長灌了滾水，把滾水和酒糟混集起來，攪勻了，拿椰勺舀來，每人一大碗，既像酒，又像飯，大家又喝又吃，炮竹聲夾雜笑聲，比過年還要熱鬧。望望對岸，燈火星星，一片寂然，和我們成了強烈對照。

勝利酒糟的滋味，美妙極了，無物可比擬。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