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美樂斯！》：你願為了甚麽拼命奔跑？
李 爾
時為昭和十一（一九三六）年，太宰治於熱海的村上旅館久居不歸，年底將至，妻子拜託文友檀一雄前往探尋，不料兩人相見後，吃喝玩樂，把檀一雄帶來的交通費住宿費統統花光，還欠了不少債。於是太宰治前往東京找老師井伏鱒二借錢，留下檀一雄當“人質”。不料太宰治一去不返，後來就連旅店老闆也忍不住了，於是陪伴（監視）檀一雄同往東京。不料他們走進井伏家中，卻赫然發現師徒二人竟在悠閒地下棋。檀一雄怒責太宰治“失信”，太宰治無奈地回答：“到底是等人比較痛苦，還是被人等比較痛苦？”聞名日本文壇的“熱海事件”，據說就是太宰治名作《奔跑吧，美樂斯》的創作靈感所源。
太宰治以古羅馬希吉努斯(Gaius Julius Hyginus)的神話故事以及德國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敘事謠曲《人質》(Die Bürgschaft)為藍本而故事新編，一九四○年五月於《新潮》雜誌發表了《奔跑吧，美樂斯！》，講述美樂斯(Melos)以誠信感動暴君的故事：國王迪奧尼斯(Dionys)濫殺無辜，牧羊人梅樂斯除暴未遂被捕，被處決前，他請求國王寬限三日回鄉為妹妹舉行婚禮，Dionys不允，美樂斯留下朋友塞里努丟斯(Selinuntius)為人質。大限將至，美樂斯回程面對阻撓，堅守承諾，依時趕至，國王大為震驚以至感動，終於赦免兩人，亦停止了暴行……澳門演戲空間“二○一九小劇場年度藝術交流計劃”再度邀來東京Theatre Moments劇團，繼二○一六年《楢山節考》之後，佐川大輔再度以文學經典編導的小劇場作品——《奔跑吧，美樂斯！》(Run, Melos!)，短小精悍的作品，充滿節奏與動感。
恰如前作《楢》，演出正式開始前安排“說書人”向觀眾介紹劇情梗概及背景（針對未必了解文學作品及背景之觀眾的貼心設計）。如介紹所言，《奔》在日本因獲入選教科書而認知度極高，一方面因出自名家手筆，另一方面也因涉及“誠信”與“友情”主題，而向青少年大力推廣。但這次搬上小劇場舞台，又將如何從老故事裡挖出新意義呢？
演出開場，演員化身暴君統治下的“國民”，輪番上陣和觀眾互動，黑暗的小劇場，仿佛暴政都城的幽暗街道。未幾，牧羊人梅樂斯現身，得知情況，立刻進宮找暴君算帳（有趣的是，美樂斯反抗暴君的“革命”行動，幾乎還未開始就結束了），被抓進監獄的美樂斯懇求國王讓他回鄉參加妹妹的婚禮，找來Selinuntius做保，隨着美樂斯跑動起來，劇情也陡然提速，一人分飾多角、動作角度變位等簡單方式，演員認真、精準的表演，營造出類似日本知名綜藝節目《超級變變變》的趣味風格，而模仿錄影“快進”模式的劇場演繹，更帶來不少有趣的“笑”果（編導這種處理觀眾較熟悉的經典名作題材的調度手法，值得借鑑參考）。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就像《楢山節考》裡用“紙”玩出各種劇場效果，這次用“廁紙”作為貫穿全劇的小道具，時而化作賽跑衝線的終點線、時而化作宴席上的酒杯、時而化作美樂斯的小綿羊……同樣簡單而有趣地營造出千變萬化的劇場效果，其充沛創意，令人讚嘆。
來到最後，克服重重障礙的美樂斯已城門在望，卻突然接到壞消息：朋友已被砍了頭，若再趕赴刑場，除了添多一條刀下冤魂，已毫無意義。報信人勸美樂斯趕緊逃命，生死攸關之際，美樂斯內心也百般糾結——是繼續往前跑，還是轉身離去？此刻，一段獨白道出他的心聲：奔跑的意義是甚麼？美樂斯告訴自己，不僅是為了兌現承諾，拼了命地奔跑，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所在。
這道點破題旨的神來之筆，將故事提升至不同境界，最後結局是否happy ending？此刻其實已不再重要——奔跑不僅是為了奔跑，故事也不只是故事。劇終之際，演員扮演的“說書人”走出來向觀眾也向自己發出挑戰，“這不過是個虛構的故事。”他說道。但演員們依次出場，放下各自飾演的角色，重新做回自己。自己的人生是為甚麼而奔跑？自己想選擇一條怎樣的跑道？每個人都交出了不同的答案。不錯，在人生路上，每個人都應有屬於自己的跑道，每個人也都在為了不同的理由而奔跑……恰如劇末拉開幕布之後，展露出那面讓觀眾從中看到自己的大鏡子，此刻劇場已不再是虛構的演出空間，而是真實的人生舞台，台下的自己亦不禁捫心自問：若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又會為了甚麼而拼命奔跑？
太宰治寫成《奔跑吧，美樂斯！》的一九四○年，日本正陷入中日戰爭的泥潭，在國際社會日漸孤立，而國內實行思想控制，言論以及文學創作自由受限愈來愈嚴重。形勢迫人，其時大多數日本作家都不敢直露個人思想或觀點，要麼閉口不言，要麼戴上假面具。故此時期的日本文學作品，大多從古今中外作品取材改編，太宰治在改編這為人熟知的神話故事的同時，也注入了個人觀點：席勒的《人質》意在歌頌美樂斯的勇敢堅毅，喚醒血腥暴君的良知；但太宰治卻落筆於美樂斯面對痛苦，內心對正義、誠信以及愛等價值崩壞的疑慮，叩問人生而在世的存活意義。而今來到佐川大輔之手，同樣也注入了當下的時代脈搏：在日趨單一、同質的世界裡，提醒大家尋找屬於自己的跑道；在理想日漸迷失幻滅、犬儒當道的社會裡，叮囑我們莫忘初心、堅持到底，為了自己的真正目標，努力向前奔跑。
（評論場次：十二月七日晚上八時，曉角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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