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酒 勝茶湯 醜醜婦 勝空房
我是個成長於戰亂時代的人,處於生死關頭,什麼粗衣惡食都“享受”過了。戰時在軍中,排長說:“想想我們的祖先,茹毛飲血過日子,如今,雖說是粗衣惡食,總比當年祖宗勝多了,不該再怨天尤人。”話雖如此,但他言行並不一致,有時罵道:“丟那媽!打生打死,酒都冇杯入喉,煙都冇支塞嘴,女人都冇個入眼,打乜X?你打埋我份可也。”排長戰前是廣州流氓,既嗜酒,又嗜煙,更想女人,軍旅生活一清如水,難怪他怨聲載道。
有一回,伏擊小勝,上頭嘉獎,土炮半埕,土煙幾盒。我酒照飲,不吸煙,我那盒煙轉送給“老排骨”。土酒可能遭軍需處剋扣,又淡又酸,我們飲到媽媽聲,排長罵道:“細路仔放恣,幾時輪到你鬧人?收聲!土炮雖淡,總勝於飲醋,何況還掛個酒字呢!”我後來讀書,讀到前人有言:“薄薄酒,勝茶湯,醜醜婦,勝空房……”才了解排長甘於劣酒而不怨是一種自我安慰,遠勝自怨自艾。戰時糧食缺乏,釀酒物料非用糯米而用劣質薯根,酒味不佳是意料中事,何況,還可能滲入一些“金生麗”(水),我們只好照飲如儀。
加拿大酒稅很重,酒價比美國高得多,我昔年養雞,農場在加美邊境,兩國只隔一條河。夏日,我們常划船到美國買酒,小舟容與,放乎中流,頗得橫槊賦詩之樂。冬季,河冰四合,堅實如石,我們踏冰赴美國,到酒吧大喝特喝。那裡的酒吧龍蛇混雜,門外寒風如吼,室中美人如玉,美人醇酒,不喝白不喝。喝得半醉,東倒西歪踏冰而回,不免唸道:薄薄酒,勝茶湯,醜醜婦,勝空房……追思往事,便不勝惆悵了。
我在特立尼達時,居於咖啡園裡,土人偷偷在園內一角,以蔗糖剩滓釀私酒,這些酒的酒精度很高,可以燃燒,火色湛藍,此酒土名mountain dew,即山露,味濃而洌,可與我國白酒二鍋頭相頡頏。咖啡園遠離市廛,米麵不易得,幸而園裡長滿香蕉椰樹、木薯、牛油果、麵包果樹等植物。麵包果樹幹高葉大,熏風南來,葉聲蕭蕭,麵包果熟,隨風下墜,如不小心被它撞到尊頭,就有頭破血流之虞。麵包果體大沉重,我寡人孤家可充數日之糧,塗以牛油,灑以鹽巴,放進焗爐中,熟時香味襲人,比白麵包更好吃。咖啡園雖買不到鮮肉,但我可用獵槍射殺野豬、山瑞等野獸,土人有時捕到海龜或龍蝦,也分我杯羹,我一樣可以大快朵頤。椰雨蕉風間,明月在天,酒杯在唇,比都市軟紅十丈,酒綠燈紅,另有不同情調。
人生,不一定要路易十三、魚子醬始為樂耳。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