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戀
隨拍攝隊回到鄉下,毛毛雨下了一整夜,背着沉重器材的我好不狼狽,還差點掉進溝裡。我打從心底就十分討厭這種鄉下地方,尤其是這裡,討厭它的路,討厭它的山,討厭它的河,甚至討厭它的空氣。導演居然還笑着說:“鵬仔,你地頭啊!哈,靠你了。”我頓時氣得眼冒金星,這哪裡是我的地頭?打從九歲起我就離開鄉下到城市生活,“地頭”這兩個字現在聽起來格外刺耳和錐心,就像那些想強加奴隸烙印給我的所謂主人一樣……
那些年離開鄉下,先不談是否自願,我還真是有點與眾不同,沒有帶衣服、土產或家具,只帶上父親的相機和一點錢。那萬能又萬惡的錢,說白了就是遮口費,除了相機和遮口費之外就甚麼都沒有了。甚至沒有爹、沒有娘……他們掉進山溝死了,老人家說是為了幫藥廠採藥,連人帶藥滾到山崖下,實情應該是其中一人先掉下去,另一人伸手去救,最後雙雙墜落。這根本可以寫成數千字動人愛情小說,然而這不過是開首,據估計,這個高度不會即時就死,還要耗上幾小時的折磨才會失救斷氣,一對將死的人,看着藍天白雲,愛情甚麼的大概也變得雲淡風輕了吧。
父母走後,親戚巴不得盡快趕我走,為了要霸佔我家的地和屋。那年頭徵地之說傳得沸沸揚揚,少隻香爐少隻鬼,小時候不明白箇中道理,今天這年紀難道還不明白?
在城市的日子是苦悶的,除了學習之外,倒還可以玩玩攝影,這是不是遺傳我不知道,但咔嚓一聲就能把世界囚於相內,情況多像自己被命運玩弄而定格在這現世?寫得這麼煽情可能是文青的自我感覺良好而已……但在別人眼中,我就是不可多得的攝影天才,對比起校內其他人的作業,程度已是天淵之別。
如果記憶沒有錯,五、六歲時父親把家裡淘空了,只為買一台二手相機,由那刻起相機已成了父親的命根,一窮二白的家,大概這是唯一值錢的東西。某天母親在收拾房子時,不小心將相機推跌,機盒彈開了,菲林落地且越捲越遠,母親的心隨即結冰,好一會兒才有反應,尖叫着:“糟糕,壞了。”然後我安撫她:“沒事的,媽,把弄髒的幾格剪掉,再合上蓋就是。”在機器面前,母親壓根就是一個龐然蠢物。後來經過我的一番處理,奇跡般沒有被父親發現,自此我經常跟人吹噓,我從小就是食這行飯的,所謂贏在起跑線,根本無得輸。
被迫離開那天,我還記得家裡能分的都給分了,那些年替藥廠辦事換來的彩電、風扇、衣櫃、衣車……甚至是一塊磚頭,都被鄉鄰親戚洗劫一空。原本這部相機有着同等命運,那天我居然耍起性子,聽旁人說那簡直與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但畢竟我這小悟空才九歲,豈能跟那幫黑心鬼鬥?萬幸大叔公最後出來主持公道:“你們怎麼就這樣欺壓鵬仔?”話雖然簡單,卻像佛寺撞鐘,一言驚醒那群貪婪小人,使他們良心發現,相機就這樣子被我帶走了。
“喂,喂,導演叫你了。”肥滔用手肘碰了碰我。
我立時回神忙應道:“在。”差點把奴才兩個字也吐出口。
導演雙手比擬着視框,指了指那道淺灣說:“拍這邊。”
做得狗多,反應自然快,我馬上抬機拍攝,一段下來,導演滿意得不得了,忙不迭笑說:“帶你來真的沒錯,好好幹,有前途有前途。”
導演走後,肥滔對我豎起大姆指:“鵬哥,我今天真的服了,你居然能把黑面神搞得服服貼貼。”
“也沒甚麼……”我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拍好這個淺灣真的不易,今天臨近十五,且時間已近退潮,不少涌石都露底了,這裡不是甚麼大山大水大景點,煙水蒼茫是拍不出來的,即使那最簡單的涌石顏色也很難拍得好看,如果比重放多了,畫鏡就薄了,最好是找人與水的關係。幸好剛剛有個釣叟在不遠處,一個漁竿拋出去,銀白線在藍天劃出微痕,我再放個遠輕鏡,天是高的,水是綠的,那種“人在畫中,畫在人中”的感覺便出來了。
哈哈,想不到,當年父親教我的那些技巧能用得上,在城市中不可能養成這種觸覺,這不過是小時候的耳聞,居然可以印得如此深,奇哉怪哉!話說回來,若說到好,單單這樣還差了些,作品需要有些溫熱,就像父親說的,一個人釣着魚的畫面難免有一種孤寂,柳宗元《江雪》中描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無論如何,還是欠點人生的完滿。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怎可能對此事明白?“人生”兩字雖簡單,其所包含的意義卻超過宇宙,沒有生活經歷和沉澱積累,就算我說明白也是假的。
拍完釣叟之後,鏡頭一轉就被我拍到一對父子。那個父親水性好,水已及腰處,兒子則只敢走到腳踝處,最後父親先起釣,拿着大魚交給兒子,兒子興奮得跑上岸玩弄……那種親情的溫度,足以令冷冰的機器熱起來。
雖然我會攝影,但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急脾氣、欠耐性的人,大概這是遺傳自母親,至於外表和內在都沒有遺傳到父親的。可是,那次釣魚後,在一教一授中,釣魚彷彿開啟了我和父親之間的一種傳承關係,這在母親眼裡,大概覺得既真實又不可思議吧!
“鵬,你不要再玩那條魚了,後天才會把牠吃掉,玩死了就沒得吃了。”媽幾乎吼叫起來。鄉下地方就是有這種好,吃東西都講求新鮮,不到煮的一刻都不會弄死食材,那些雞鴨鵝魚蝦蟹都是這樣處理,故釣回來的魚都會放在家裡小池養上一陣子。
我聳了聳肩應道:“知道了。”但手卻沒有停下,後來跑回房間還偷偷用相機為魚拍了張照片,你們會覺得浪費菲林吧?那條魚是我和父親一起去釣的,只能說你們不知道意義有多大。自從我家改行採藥材以後,父親有時一去山裡就是好幾天,母親平時去送飯也要走上一整天的路,甚至還幫忙採藥,讓我這個可憐的孩子變成留守兒童。還好當年鄉下沒有甚麼虐待兒童法,隨便交代隔離屋煮多幾粒米就可以了。那條魚就是我們一起釣的最後一條魚,若然時間能倒流,我不但要影魚,還要跟父親一起自拍。
接下來的拍攝十分順利,無論是山巒或是田地,只是有些平淡而已。當年我離開鄉下之後,投靠在小城中開金店的三伯公,他早已發家致富,那些年雖已近六十,但仍熱心鄉事,對鄉里照顧有加,只要有鄉里出城,第一站必然去三伯公那裡。老的會在工場幫手,手靈的打金,手不靈的打雜;年輕的就會到店面幫手,主要還是當售貨員。
有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像我這個孤兒仔,又怎能不由他來照顧呢?然而我的投靠是最特別的,既不在店面工作,又不是打金和打雜,就只是專注讀書。一來因為我年紀還小,最關鍵的其實是父親曾幫過他家一個大忙,這在當年是一個秘密,可正如所有秘密一樣,時間會讓它變得毫無意義。父親幫三伯公的大兒子照了一張相,照相有甚麼特別?話說當年他的大兒子與妓女相戀,在農村這還得了?最麻煩的是三伯公已出城了,家裡只留下一眾婦孺,那要怎麼處理呢?據聞試過苦口婆心地勸,着實不成,便請道士來驅邪(妓女是妖邪?),最後逼不得已,把人給綁起來了。但正如所有粵語殘片一樣,人綁得了的嗎?還是給他偷溜了,這在鄉中可算是大事,大伙認為此風不可長,是鄉風的敗壞,絕不只是某家某戶的單一問題,於是大伙急趕去追,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人竟然掉到河中,救起後急急搶救,還是離世了。三伯公家想不到居然這樣把人逼沒了,老太甚至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雖然如此痛心,但由於封建禮法,這孩子是不能認的了。
大家不要以為這沒甚麼,覺得無論認不認,死人都不會有感覺。在舊時代,人死了不認代表甚麼?代表做鬼都不能認祖歸宗,不能入祠,甚至不能在家供奉,天啊!那不是遊魂野鬼是甚麼?原本他家在鄉裡算是比較開明的,即使不接受妓女入門,也沒有要迫死兒子的打算,更遑論死後要其不能輪迴永世遊蕩,於是他們偷偷把頭髮留起,做個牌位,看到這裡,這關我們家甚麼事?首先,由於屍首不能入家門,只能被放到祠堂內,當夜看守的就是父親,他把頭髮拿回來了,最重要的是他還為屍首拍了張照片,按流傳的講法,相機是能攝魂的,相片把他的魂帶回來了。
看到這裡,大家或許已明白為何我不用工作,還有書讀了吧!除了上學之外,我就是練習攝影,東影影西影影過一天,當然我也十分知趣地討好他們家,除了奮力讀書,只要他們要我做的事,我都會盡全力做得妥妥貼貼,不管自己喜歡與否。歲月無聲無息地流淌着,生活沒有出現甚麼驚天動地的波瀾。
不知不覺來到最後一個拍攝點,那是一棵老樹,據父親說應該有數百年了,是鄉裡的樹神,小時候父母親就很嚴厲地要求我跪在這裡上香,雖然我心裡萬二分不專注,還想着家裡的年貼畫和連環圖,實際上不敢造次,一直乖乖待到儀式結束。現在環顧四周,大概已沒有人拜樹了,傳統味道少之又少。這棵老樹附近成熟的氣根,一條條數下來的話,也夠排成一座小林了,着實頗為壯觀。
肥滔看這態勢,顫抖說:“聽人家講,這些樹上了年頭很容易招鬼,若然我們把樹拍下來,會不會像當年港鐵廣告一樣,拍拍吓多了個人?”
我笑着說:“肥屍大隻還怕這些?怕窮還來得實際一些。”
我很怕,怕有鬼,這是十分矛盾的,既然怕鬼,就應該躲在家裡,為何還要來這裡呢?當年我不明白,不明白鄉里,不明白父母為甚麼要來,更不明白自己現在居然也自願來了。說到底還不是想找父母問問題,問甚麼?我想問他們能否也把我帶走,到時我們一家人便可以齊齊整整了。
正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往事,忽然一小撮一小撮不知是木屑還是草屑的東西,掉進我的衣領間,頓時令我癢得扭動身體,誰知一個轉身卻看到有人在我背後擺弄着。
下意識告訴我不是肥滔,我就在零點一秒之間大叫:“誰呀!”惹得周圍的人都跑了過來看個究竟。
那人被發現後也不跑,自個兒在舞拳、蹦跳,一會兒起腳,一會兒揮手,甚至在滾地,簡直沒有半刻消停,任誰都覺得他是瘋子,導演叫肥滔把他趕走。肥滔雖然孔武有力,廣東話有道:“唔打得都嚇得。”但任由他又喊又喝,對方就是不理,而抓呢?肥滔又跑不過那猴子,照這樣下去,天黑也不能完事。
這時該由高手出馬了,我從背包內拿出朱古力,先把包裝紙打開,再吃上幾口,盡可能表現得津津有味,然後把朱古力遞給他。他並沒有即時上當,幾次下來,他開始伸手接朱古力了,我見時機成熟,一個眼色給肥滔,肥滔不愧多年好友,立馬心領神會,着導演同事開機拍攝。
我邊走邊引,邊引邊走,忽然覺得這情境有點兒眼熟,這……在我懷疑之時,他的一句話披露了他的身份,就是……“小狗,你的東西越來越好吃了。”
“是時豐,你是時豐!”因為世上只剩下時豐會叫我的乳名。
時豐好像理所當然地說:“笨小狗……”
看着他,又想起我們小時候的快活時光。一起穿山過洞,我一直說對這地方沒有留戀,但我錯了,大錯特錯,居然把這大活人給忘了,真的不夠兄弟。他現在依然傻笑着吃我的朱古力,童年對我來說或許已經遠去,但他一點都沒有變。正當我想跟他進一步聊近況,他卻從懷裡淘出一枚古錢,說:“看在你今天給我好吃的,這還給你。”
我想拉着時豐,拉着這唯一的牽掛,他卻從我手中溜走了,來得快,走得更快。現在我手上只剩下這枚古錢,雖說是古錢,但並非真實的貨幣,其名叫“厭勝錢”,是父母專門託人造的,目的是厭服邪魅,求取吉祥,上面刻有駿馬,那是我的生肖本年,至於飛鳥,就是大鵬的意思,當年這枚古錢被時豐拿去玩了,及後父母身亡,我離鄉別井,將此事忘記得一乾二淨。
望着這枚古錢,我想起了父母,亦終於相信一切自有安排。在人生的某個節點上,前因總會有後果回應。
士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