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得天下?
一百年前,五四運動爆發,改變了當代中國的命運。同年,英國地理學家麥金德就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發表《民主的理想與現實》,其學說“預言”了往後的世界局勢發展,亦成為地緣政治學的重要理論基礎之一。
地緣政治之父
一九一九年是近代歷史發展上相當微妙的一年。當年,西方列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在法國簽署《凡爾賽條約》,重整世界新秩序。同年二月,一個在英國當時寂寂無名的地理學者完成了一本書,點評天下大勢,他的理論聽起來很簡單:統治者如果無視地理環境如何塑造政治,他們的政權倒下,不過是遲早的事。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 這本叫《民主的理想與現實》的書出版之後鴉雀無聲,在學術和政界泛不起任何漣漪。
百年回顧,麥金德對政治和地理關係的理論,影響了當今的地緣政治研究。在國際時局未明、特朗普因美國優先而在全球各地頻點火頭的情況下,麥金德的學說從未過時,只是他比時代走得太前。美國喬治城大學國際關係教授Charles Kupchan指出:麥金德“世界島”和“心臟地帶”的理論,塑造了大國之間競賽的戰略思維。如果以他的理論,從戰略上分析第一次世界大戰,其中最重要的一課,無疑是德國幾乎成功征服東歐和心臟地帶。
麥金德定義的心臟地帶,是指位於歐亞大陸中央和北方的大平原。這片遼闊的低地平原,海洋勢力無法介入,誰擁有經濟和軍事實力,便可成為陸地強權。根據麥金德的分析,在十九世紀末和上世紀初,英國先後跟俄國和德國博弈,其戰略都貫徹始終,即想方設法避免心臟地帶落入陸地強權之手。
百年前的麥金德剛屆花甲之年,大半生都在牛津大學埋首研究地理學。其時的國際局勢風雲莫測,麥金德對政治研究的興趣亦日益濃厚。他公開宣稱自己是帝國主義者,在書中明確表達支持《凡爾賽條約》的立場,但懷疑聯合國的前身國際聯盟能否有效維護世界和平。麥金德認為《凡爾賽條約》未能有效保障東歐的安全,並相信英國的後代,難免要為爭奪歐洲大陸的心臟地帶而備戰。
《民主的理想與現實》則進一步提出地理學的研究,必須同時結合歷史和國際關係研究方為全面。麥金德早已展現今日稱為“全球化”的視野,他反對將歐亞大陸和非洲組成的“世界島”分開看待。觀乎第一次世界大戰牽連之廣,要出現統一歐亞非的陸地強權並非不可能。
為納粹德國提供“知識火藥庫”?
早在《民主的理想與現實》面世前十五年,麥金德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發表他的論文《歷史的地理樞紐》,教人眼前一亮的論述,本身儼如上世紀初歐洲的自證預言。他指出從荷蘭、葡萄牙到英國,歐洲一直透過其所向披靡的航海優勢在全球擴張勢力,然而歐亞大陸上陸權國家的地理位置,並非船艦所及範圍,加上歐亞大陸中北部,即大概今日的俄國和中亞地區,受到高山阻隔或北極寒冷冰原保護,位處這個重要“樞紐地帶”的國家,對海權國家存在一定程度的威脅。
麥金德指出俄國和德國若有效利用其天然資源和地利之便,可在黑海和波羅的海沿岸,向船艦發動攻擊,控制蘇彝士運河,繼而擴展勢力至歐亞大陸和非洲組成的“世界島”,最終擊敗海權國家,稱霸全球。為了有效執行《凡爾賽條約》,麥金德根據自己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觀察,針對英、美為首的盟國,發表了他的精闢分析:“得東歐者可得心臟地帶;得心臟地帶者得‘世界島’;得‘世界島’者可得天下。”除了拋下金句,麥金德更倡議在德國和俄國之間,必須扶植成立許多獨立國,目的是築起一道從黑海到波羅的海的防火牆。這些處於德俄之間的國家必須接海,英美等國在必要時才能有效支援這個緩衝區,否則東歐地區出現的權力真空,必然引起歐亞大陸以至全球範圍的霸權之爭。
美國神學家田立克(Paul Tillich)曾言,人類的憂慮比恐懼更嚴重,因為後者有對象,而前者則無,歷史上要尋找資料,似乎從來不乏參考例子。德國對未來的憂慮,在麥金德的理論上找到了合適的對接口。或許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勝利沖昏頭腦,麥金德一番偉論發表以後,英美對他反應冷淡,但其獨特見解,卻吸引到一個人的注意,他是德國地緣政治學家豪斯霍弗爾(Karl Haushofer)。根據他的理論,德國對其“所需的生存空間”有自然權利,而這個生存空間,正是麥金德所說的“心臟地帶”,即整片歐亞大陸。豪斯霍弗爾更進一步將其學說轉化成國家戰略,倡議跟日本和俄國成立聯盟,抵抗英國這個海洋國家的霸權,一切皆源於德國人視《凡爾賽條約》的苛刻條件為奇恥大辱。豪斯霍弗爾的分析,吸引了魯道夫赫斯的注意。赫斯不只是豪斯霍弗爾的學生,後來更成為納粹德國副元首。
二十一世紀和“世界島”
一九三九年,赫斯跟蘇聯達成協議,德國一躍而成歐亞大陸的陸權強國。豪斯霍弗爾對門生的成就深感自豪,後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更有份幫助德國和日本成立聯盟,然而他由始至終否認自己對納粹政權有直接影響。就算沒有直接影響,納粹德國受豪斯霍弗爾理論啓發的間接影響,是無庸置疑的。德、蘇結盟宣佈後三天,英國政論期刊《新政治家》發表評論,題為《希特拉的世界革命》。文章就納粹政策和思想追本溯源,順藤摸瓜,認定希特拉的“靈感”,原來出於自己英國本土帝國主義分子麥金德。
此文一出,旋即在美國知識界引起一陣喧囂,分析納粹的文章和紀錄片排山倒海,其中包括美國導演法蘭克卡普拉一系列的政治宣傳,目的是警醒西方世界,希特拉對東歐虎視眈眈,最終要征服世界,在戰略部署上和麥金德的理論不謀而合。輿論普遍解讀為麥金德“啓迪”了納粹分子,這種說法使這位研究地緣政治的學者相當沮喪,但同時使他的知名度大增。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的《民主的理想與現實》在美國重新出版;美國政論雜誌《外交事務》請教他對國際局勢發展的看法。麥金德當時指出,要擊敗德國,法國必須成為盟國的橋頭堡,美國和加拿大須養精蓄銳,強訓精兵。他亦提到若蘇聯成功征服德國,則無可否認會成為世界上最強的陸權國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蘇兩國旋即進入冷戰,麥金德的學說,受到了美國東岸知識分子的追捧,如何應付敵對的蘇聯,成為了戰後美國面對的問題。就在麥金德逝世前六天,時任美國總統杜魯門成功爭取國會支持,圍堵蘇聯成為美國在冷戰時期的重要政策。另一邊廂,蘇聯批評麥金德的理論充滿帝國主義色彩,對其心臓地帶的觀點嗤之以鼻。後來蘇聯倒台,俄羅斯總統普京將之形容為上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俄國國力雖不如以往,但中俄關係良好,加上“一帶一路”,歐亞地區國家的基礎建設設施、政策、貿易、金融和文化等領域,影響着經濟發展和地緣政治等範疇。麥金德口中的世界島將如何塑造本世紀的國際關係,有待學者專家進一步深入研究探討。
杜然(文化評論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