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瑜珈
一
直以為自己是“奇才”。自信打哪裡來?我推敲是結露的芒草、木麻黃被爬出了樹瘤,都因為我的起床才有意義,世界顧我、念我,我必須成“才”回應,才能是一組對照。
三合院廂房屋頂是一個方整平台,用以曝曬玉米等稻穀,而今供我盤腿端坐。日正當中,汗水骨碌碌地流到內褲束帶,流沙一般被吞得乾淨。我赤裸上身雙掌合十,虔誠默念,期盼任督二脈能夠合流,待會下樓不用爬樓梯,吸一口氣就能飄冉降落。
木麻黃沙沙沙、豬是哞哞哞、海就嘩嘩嘩,玉米田則是小情侶剛交往,有一句沒一句。我的耳朵到達遠方,身體依然沉,毫無成仙預兆。我的胸膛已經瘦成啃乾的玉米穗,而今遭火烤,與肩頭一塊泛紅。我可能離天太遠,沒聽到天啟,如果爬高一點呢?屋頂七十五度傾斜,我避過瓦片、踩上洩水的溝隙,坐在寬不足二十公分的橫樑。
我如一尊仙,跟風獸等祥獸一塊站立,只是我離仙境還有十萬八千里,隨時有往前、往後滾落的危險。這就是考驗了,天經過歷練才為天,我也必須經過考驗,才能把“人”的成分削薄一點。
我報名瑜珈課,向高師傅學習,她說解瑜珈與禪、與密宗等關係,我想到我曾在屋頂認真打坐練氣,盼羽化成仙,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甚麼是“轟轟烈烈”的事業沒人說得準,當時的教科書如是說,老師、校長如是說,我在自個兒的成仙夢,也如此說。練氣階段前後月餘。有一天想到,電影中、連續劇裡的仙人,仙風道骨不說,每一個仙都白淨,我若曬成一個黑炭人,能列仙班嗎?我心碎又失望,快速爬樓梯下樓,改練螳螂拳、醉拳,還常自縛一臂,學王羽練起單臂刀法。
小我幾歲的高師傅面容潔淨,眉、眼與臉都素筆,不見彩妝細琢,但精雕到位。引我前來拜師的金某,匐坐左前方,伸展她的鋼筋混泥身,邊唉唉叫,邊把瑜珈墊搞得扭曲、狼狽。金某闖蕩企業界多年,家世跟成就,讓她出家門都宛如出國門,妝扮優雅是必須了,而今敗在幾尺長寬的瑜珈墊上。她的表情,也必然扭曲、狼狽。金某錯估了。她以為把高老師說得仙女下凡,讓熟男動俗念,是我報名的臨門一腳,她且補充說,“高老師難得從國外回台北小住,怎能錯過從名師的機會。”打動我的,是一直沒捨棄的“奇才”我執。
我是內功奇才?我不是;我是拳腿奇才?我不是;我可能是瑜珈奇才?我動心了。
高師傅曾從名師學術,參加兩岸以及全球瑜珈大會,以身體、以姿態為語言,跟白人、黑人、黃種人用英文、中文溝通外,再就是盤腿而坐,手指輕扣蓮花,冥想成為語言一種。我既是奇才,必能快速掌握瑜珈之道,很快名列珈班,繼而以瑜珈參禪,跟心靈領袖展開大對話。
“吳先生,膝蓋打直時,腳丫子莫忘了內扣,微微朝內……”高師傅環視學生,給予個別糾正。高師傅跟同學,若知道我剛剛的奇才大想,怕不笑掉大牙,但不是有句廣告詞“有夢最美”?俗氣者,通常最具影響力,我不能放棄以瑜珈成才的美夢。
高師傅囑咐,在打直的腿再施展一丁點力,“吸口氣,閉住,讓手臂再往前伸一點,一點點都好……一點點就剛剛好。”多溫柔啊。我這一生,都走在“去才”的路上,以為文學還算給力,幾次與駱以軍、朱天心、黃錦樹評審小說,與簡媜、宇文正、劉克襄評審散文,他們的言談牽古論今、舉一反五、似綿若重,我就知道自己離才非常遠。
唉。我內心一嘆,壓腰靠近膝蓋頭,腿筋與背部雙雙喊唉唉。六月台積電小說決審,我如果不婉拒主持,得獎者該會不同了。我讓手臂順着氣息往打直的右腿伸展,唉唉喲地,拉成一直線。每一個評審為不知名的作品拚奪辯護,情操可貴,我竟能慢慢搆到腳丫觸及指頭了。我根本甚麼才也不是。
僵直的腿筋慢慢鬆軟,是在第八堂課以後了。冷氣房練瑜珈,汗水不致爬行如蟻,湍流如急行軍也不快意。瑜珈動作,慢、緩、細,然後是重。有多重的骨骸就有如何過不去的結。如果我二月,能夠上山摘草莓,多彎腰幾次多抬頭幾回,會不會我筋骨能粉一點,當評審主持時,就能釋放筋骨的力道。我到底胡謅甚麼呀,我要讓胳臂再伸向打直的膝蓋。我該是不世出的瑜珈奇才,對抗自個兒身體,能難倒我嗎?有多僵的心靈就有如何過不去的重擔,一點點都好,一丁點也都是爆炸了。
金某拍我肩膀,才留意下課了,高師傅剛說甚麼全沒聽聞,心事跟身體圈綁在一起,人就烏龜化,頭與眼與耳,都縮到極小極小。高師傅微微抬頭,頭髮及肩擺盪成鞦韆,鄭重又說了一次,要舉辦戶外瑜珈教學,在宜蘭,她小時候住過的鐵路宿舍。戶外瑜珈仍在室內,多了參訪與踏青,高師傅領着十來個很有年紀的學生,進入日式木造小屋,指着玄關處照片,“這十歲的男孩,是我父親。”她手指照片的速度緩,太極起手式般,導致她放下了,我還看見她沉緩敘述它。我跟着聽到音階略低、聲音略細,像有人為我小聲朗讀,“小時候,我過得很不愉快。”
難得談私事的高師傅,到舊家如此不同,私密情節都說了?高師傅住過的木造小屋是聚落裡的一戶。宜蘭政府把老建築變成文創園區,看板木製、樹都老了,屋子依偎而立,整齊中,用造型窗戶、斑駁綠的門前信箱、青苔蔓生門柱的石磚縫,讓每一戶留有眉目。
高師傅指着一面牆,小時候跟弟妹玩躲貓貓,藏身在幾個大木櫃跟牆的夾縫,蜘蛛人一般,整個人趴着。牆上油漆沒乾透,她等了許久才被弟妹找到,鑽出夾縫,弟妹大驚尖叫,她的小碎花洋裝跟半邊臉蛋,都塗上一層油黃。沉重的踏步聲跟在驚叫聲後頭來了,高爸爸急忙拎着她,到庭院水龍頭下沖洗,拿起刷衣服板子,幾乎刷掉她一層臉皮,“那是我唯一還記得,爸爸抱我的時候了。”
我那時候,才多大啊?幼稚園大班?廚房與客廳之間,以前擺了餐桌權充書桌,爸爸坐客廳,中氣十足地喊二乘五、七乘八、九乘九,爸爸用軍隊值星官的肺活量為我溫習九九乘法表。我的答案是十、五十六、八十一,每一題都對,但聲音太細,爸爸沒聽到,去取掛在牆邊的雞毛毯子,我才趕緊大聲嚷出數字。
怎麼搞的,誰跟我說話了?高師傅帶領學員參觀房屋,只說了那是臥室、餐廳、廚房,可是我怎麼能在逝去的、遙遠的空間結構中,聽到高師傅與它們的記憶串聯?
我可能熱昏以致幻聽。我故意撞了撞金某胳臂,待她意識到了,轉頭看我,我眼神質疑,“有聽到怪事嗎?”她回以眼神,“別跟我裝熟,好好聽導覽。”
屋子不大,政府補強後,屋子不再漏水、污漬被油漆跟木工掩蓋,屋子的長寬仍是高師傅的童年尺度,椅子、櫃子等部分內容物是,另一大部分儼然不是。我憂心忡忡,房屋修繕時,可能觸動了甚麼,把魔神啊、或者一個小女生的尖叫聲具體化了,沒有去魅、沒有做法,讓整個房屋都在說話,要命的是,我一個夥伴都沒有,沒有人、包括高師傅,沒有人聽到我所聽到的。我把頭探出去,用身體跟腦袋瓜,寫了一個大問號給高師傅。瑜珈世界通行,我的肢體問號亦如是,高師傅沒看懂,反倒要我趕緊找個位置,今天要在她的老房子,教導不需要瑜珈墊也能做的體術。
一夥老學生就客廳、廚房、門廊等地,席地而坐,高師傅帶領我們做鬆肩體術,配合吸氣、閉息、呼氣,轉動頭頸。我坐在門廊,說話聲又來了,“這位子我喜歡,直到現在也喜歡。爸爸公務出差,媽媽要求孩子們送行,我初中了,跟爸爸唯一的親近,就是他遠離時,靠上去抱抱,以及親親臉頰。”
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偷偷睜開眼睛,連“事主”高師傅也微瞇雙眼,我不禁聯想到,難不成我小時候的修練,竟在今天修成正果,在呼息之間,耳朵跑得遠,豬叫、海濤以及玉米田裡,小情侶有一句、沒一句,我都聽到了,難道奇才之所以奇,是奇蹟發生在當事人無以預期的時刻?
我幾乎感受到,周星馳在《功夫》的結尾,從天而降,對火雲邪神使出“降龍十八掌”最後一招,風勢滾滾,有熱有冷,“萬佛朝宗”本該是天上、人間,以及種種不可見不可聞,如同老屋的種種,都向光明向核心,頂禮膜拜。
這一想,我神清氣朗,不再胡思亂想。閉上眼,聆聽高師傅所教的體術與吐納,覺得自個兒脫胎換骨。我狂喜,但沒有一個同夥可以分享,也無法驗招,我曉了神諭般,自得其樂不時傻笑。金某眼神問我怎麼了,我微笑以對,大有佛曰不可說的巧妙境界。
戶外瑜珈的一個隱藏高潮是,高師傅新書發表會。下午兩點多,主辦單位送來活動看板、立牌,書籍擺放在門口報到處,簽名簿、鮮花都齊了,我們沒有被擺一道的感覺,高師傅感到歉意,低頭鞠躬時,眼神走到地板上,一副若有所思,她分送每人一本書,晚間設宴款待。
“我的瑜珈老師姓高,人美心不傲,還是位作家,這說出去多稱頭啊。”金某插腰,不使麥克風,中氣十足地與學員們說,並幫忙撤掉客廳沙發,擺上沒有靠背的椅子,好坐上更多人。
日式建築與我童年三合院相去甚遠,但有天有地,都是我的練功房。高師傅住典雅日式房屋,變成那樣的人,我住質樸三合院,變作這樣的人,房子不動、人移動,而能交會際遇,機緣難得。
三點半,活動開始,我安座在最後一排,翻閱高師傅的著作。書籍紀錄高師傅與瑜珈的結緣、心得、思考,以及基礎與進階教學,不是躲貓貓,而無所私供輸了她的見聞。比較特別的是一篇散文〈無聲河〉,提到她與老家、以及父親的關係。我想到金某勸我報名瑜珈課的說詞,長得正、難得從國外回來,“她呀,寫過文章得過獎,跟你同行呢。”
我翻閱內文,就開始顫抖。不是手、不是腳,而由眼睛看了進來,快速地接連心靈、記憶以及種種複雜情緒。我並未修成正果、也沒有幻聽,我自以為的神諭、屋子說話,都載在內文裡,我幾年前讀過,並為它,在評審會議上力爭。它沒有在我努力下獲得佳績。它,成為遺憾、懸念,迫使我去想,它後來怎麼了、完成作品的他或她,又如何了?
我無意中,回到作品的現場。
高師傅、那位匿名的參賽者,為我朗讀說書:“我沒有撒謊,當初的幫傭都是台籍,沒有外勞,但照顧隔壁的中風老婆婆,跟當老母親一樣;我瞞父親養了守宮,牠爬出籠子,黏在蒼蠅紙上,我把牠救回來後,也知道換我救自己了……”被質疑的內容,一件一件都真實,只是讀者、評審,如果有自己的瑜珈墊,也未必能夠打直右腿,再伸再伸,多一點點都剛剛好,多那一點點的疼跟痛,都將更親近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評審,走進匿名比賽作品的現場,這甚麼鬼啊?這太可怕,看似問心無愧,但仔細想想,若不是我無才,不知道舉一反七、不解議事說詞,無聲的河流哪會沉默,而該喧嘩紛紛了。我今天嘆息特多。幾年前我跟一夥同行評審高師傅作品,而今換作是她,討論我的膝蓋、髖骨,以及始終歪斜的腰桿子。
“讀者以及評審,都被自身經驗限制了,於是,連慈悲都不再可能……”我當年用這句話,為力爭受挫做了總結。結,總之是會解的,文章裡的人物一一現身,高師傅的親友,一輩子少給高師傅好臉色看的高爸爸,都來了。她的參賽作品用剪綵儀式作結,她為父親拍照,正面、左邊與側面都拍。相機如此多,父親只盯住她的。
文章場景,又在今天演了一回。
大夥輪流合影,我快手快腳搶着幫忙,“來,看我的方向……”父女倆、瑜珈同學、官方代表與親友一起看着鏡頭。我該與高師傅說明評審細節嗎?當真說了,怕她吃一驚,不喚吳先生改稱吳老師,“吳老師、高師傅……高師傅、吳老師……”彼此師來師去敬稱,這會讓人笑岔氣。我決定閉嘴。
高師傅說,瑜伽,Yoga,一種駕馭牛馬的工具“軛”,梵文的意思是合一、相應。難怪,我們都得抝住自己,再釋放,她補充,“做瑜珈不是跟別人比,能下腰與不能下腰者,都有他們的瑜珈。”
金某為活動做結束發言,帶領同學在長廊,一一與賓客答謝。高爸爸走近,指着玄關處,木櫃上一張照片。他眼神定住,有一點遠跟一點點轉,高師傅挽着父親的胳臂。她的眼睛跟神情也是。我知道他們到了甚麼地方。高爸爸舉起持拐杖的右手,示意照片與他的關聯,高師傅與我們都知道他要說甚麼。
那是他的、以及高師傅的瑜珈墊,被縮成七乘八的大小。
吳鈞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