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有無中

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是我崇敬的先賢之一。昌黎先生倡導古文運動，首先因“鯁言無所忌”而以文傳世。他的《論佛骨表》、《師說》、《諱辯》等代表作，讀來更覺“發言真率，無所畏避”，大有痛快淋漓之感。

我也喜歡韓愈的詩。他的詩名似乎略遜文名，但仍堪稱大家。《唐詩三百首》收韓詩四首，後人輯《韓愈詩詞全集》則匯集作品三百五十九篇。韓詩中既有“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鬥芳菲”的瑰麗，又有“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悲壯，氣象萬千而別具一格。

我最喜歡的韓詩是七絕《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之所以在“喜歡”前面添加一個“最”字，是因為從朦朧感知到真正領悟詩中意境，花費了我二十來年的時間。

記得是在五十多年前，大學課餘廣泛涉獵唐宋詩詞時無意間初讀此詩的，第一眼便被“草色遙看近卻無”的佳句所吸引。注釋中說，遠望草色依稀連成一片，近看時卻顯得稀疏零星。詩人的匠心令我感佩不已，不禁聯想到比韓愈略早的王維名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感到兩位詩人心有靈犀，可謂不謀而合。

但不久便產生疑問。王維的“山色有無”源於江上水氣蒸騰雲霧繚繞，視覺效果不佳，當為遠望若無，近覽才有；而韓愈的“草色有無”卻明確表示遙看若有，近望卻無，兩者表達的感受竟然相反！何以出現這樣的差異，我竟百思不得其解。

一九七九年，我回到母校南京大學讀研究生。鼓樓校區北大樓前有一片草坪，寧靜而聖潔，是莘莘學子嚮往之地。一個早春的清晨，我沿着東、西大樓之間的台階向北大樓前攀登，當草地驀地進入視角時，首先闖入眼簾的是一片嫩綠。淡淡的，隱隱的，卻是那樣清新，那樣真實。一眼望去，草地就像鋪上了一層輕柔的青紗。及至盤腿坐下仔細觀察，才發現草節上已經吐出綠色的細芽，但在仍然枯黃的枝莖的強勢掩映下，剛冒尖的綠芽幾乎難以覺察。我的心頭猛然一震：“草色遙看近卻無”！我為終於理解韓愈詩的意境而興奮不已。

更加敬佩這位偉大詩人是在為他的詩句找到科學依據之後。光學知識告訴我們，可見光是波長在三百八十至七百八十毫微米的電磁波，依次表現為紫藍青綠黃橙赤七大色光。對於人眼的感知而言，靈敏度最大的是波長五百五十五毫微米的色光——綠光！難怪遠望早春的草地，首先被詩人慧眼捕捉到的是嫩綠的草色，一旦近觀，枝莖的枯黃便分散了視線，使遙看感知的綠色歸於隱退。

昌黎先生一千二百多年前的細緻觀察竟然符合光學原理，我為他點讚！

李嘉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