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 又是中秋
小故事裡的女孩轉眼已經長大了,穿着學士袍的照片笑得很可愛。畢業後,她眷戀着兒時的故鄉,一心想依偎在故鄉的懷抱。可是故鄉卻不太眷戀她,故鄉說:“唸生物的除了教書之外還能做甚麼?” 女孩說:“我實在不想當老師!”
故鄉攤攤手、聳聳肩、看着她,灑了一地鳳凰木殷紅燦爛的落花。
女孩求職於大學。大學反問她:“你想當研究助理?有研究經驗嗎?”
女孩說不出來。
大學攤攤手、聳聳肩、看着她,響了一樹綠草蟬空洞無奈的喧嘩。
女孩靜靜地躺在清晨的床上,思緒卻飛揚不起來,只聽到媽媽說:“凡事順其自然,不必心急,水到就會渠成。”
爸爸卻說:“君子自強不息,人要創造機會,改變命運,克服自然。”
女孩靜靜地躺在清晨的床上,思緒飛揚不起來,還有些兒迷惘。
迷惘的中秋
那是個純真儉樸的年頭,況且中學畢業剛剛四年,一班同學經濟仍然未有穩固基礎,要賞月,最好一起去燒烤。
明月映照着沙灘,沙灘倚伴着微風,微風呵護着細浪。年輕人對着燒烤爐的火焰,笑語盈盈。燶焦了的蜜汁雞翅,香氣瀰漫。
女孩也嘻嘻哈哈,有說有笑。她看到熊熊跳躍的熱和光,照耀着青春在歡笑的臉龐。大家都似乎擁抱自信,充滿希望。
擁抱自信?充滿希望?
他們正在天南地北,一位同學忽然舉起手中的啤酒,對着天上斜掛的皓月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蒼茫人海,誰主浮沉?”
女孩心中一悸……
朗月當空,照亮了夜的深沉,也襯托出前路的惘然。曾經在這圓月之下,她寄託了許多的期望與思念,卻始終難以窺探到未來的半絲線索。前方的道路似乎被月光照得更加模糊,每一點希望都在迷霧中搖曳,難以辨認。
坐在旁邊的好朋友看到低垂的眼神、緊皺的眉頭,關懷地問:“有心事嗎?”
女孩遲疑了一會,說:“畢業了無所事事,有些惘然。”
好友說:“不如一起去升學?”
那年頭,繼續升學就往往要飛半個地球。
女孩側起頭,看着他。
好友說:“我已經準備去。你也一起去?”他輕輕地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
女孩低下頭默然無語,然後緩緩地拿起靠在一旁的結他,她怔怔地注視着前面的爐火,若有若無地低聲吟唱……
“熊熊的熱和光,是春日和藹的艷陽?是紅爐鍛煉精鋼?還是吞噬山林的烈焰?飛蛾的墓場?誰知道……閃燦的盡頭,焰火的昂揚,是理想?是幻象?他鄉?抑或故鄉?啊!迷惘的月亮……誰共我展一雙翅膀……展一雙怯懦的翅膀,飛向了光芒。”
他們過了個甜蜜、愉快又忙碌的大半年——搜集學校資料,應付語文能力測驗,研究生入學資格考試,然後懇求以前教授寫推薦信,再一起申請了五所學校和助學金。
有空時他們也手牽着手堤旁漫步,肩並着肩樹下低語。在柔和的月光下,他偷偷地吻了她一下,跟着兩個人的面頰一起泛起紅暈。
夏天到了,他們都慶幸收到研究生院入學和助學金通知書,歡欣之餘卻是憂愁——她的學校在密歇根湖畔的風城,他的卻是在一千七百里外的太平洋岸。
爸媽都說:“去吧!難得求學的機會!”
他強顏歡笑地說:“幾年很快就會過去,我等你,直到月圓人圓。”
孤寂的中秋
中秋的月,依舊圓滿,它懸掛在陌生的天幕上,卻照不透記憶裡的故鄉。爸媽的叮嚀,隨風遠去,只剩下這片孤寂的夜,回應着遠方的沉默。
女孩記得爸媽乘船乘車,送她遠行。八月的炎夏,雨傘外面下着滂沱大雨,雨傘下面老人家的面頰也是濕濕的。在機場禁區外,媽媽拉着她的手,爸爸拍着她的肩膀,大家都強忍着一腔心緒,說不出話來。
她也記得他說,月圓人圓。可是如今,在這無邊的夜裡,她只能獨自仰望明月,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月光輕拂過臉龐,如同他,曾在那個中秋夜,輕輕地摩挲過她的手。
風城的風有時很橫蠻,有時很狂妄,今晚卻難得的平和。平和的微風,吹皺了湖水,風聲伴着濤聲,彷彿在默禱,也彷彿在歌唱…在歌唱“月的祝願”:
“它輕輕的溫柔,輕輕地眷顧着……依稀的嫩綠,朦朧的枝頭,伴着稍稍的興奮,隱隱的擔憂,還有濃濃的鄉愁。它藹藹的關懷,徐徐地呵護着……剛剛邁出的流浪,茫茫異鄉的迷惘,攙着纖纖的幼苗,緩緩默默成長,或許有一天,或許有一天……綠蔭會盈盈蕩漾。”
異國研究生的生活是艱苦的。
在課堂上,陌生的語言在耳邊交錯,像狂風般席捲她的思緒,讓她無從招架。她努力尋找自己的聲音,但每一句話都被不太標準的口音切割成千萬塊碎片。別人流暢的表達,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她筋疲力盡地努力攀爬,卻依然觸摸不到精確意念的峰頂。
圖書館裡的燈光天天燃燒着她的青春,手中的書頁是一道又一道的高牆,翻越艱難。論文的字句也如同大海中的暗礁,深沉隱晦。作業的壓力讓人窒息,每周的閱讀心得和分析報告都要一磚一瓦的慢慢堆砌,一斧一鑿的細細雕塑,只為了在知識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的立足點。
每天深夜女孩拖着疲乏的身軀走在校園寂靜的路上,他鄉的路燈沒有一盞為她而點亮,也照不暖漂泊的心。
最難熬的往往是夜深人靜的時刻,因為心底的思念,總是在這個時候洶湧而至。
那年代,電腦還沒普及,電郵尚未發明,電話仍然昂貴,書信是唯一的心靈溝通。媽媽問她吃得好嗎,她說很好,但沒有說那些冷掉的泡麵。爸爸問她過得順利嗎,她說還行,卻不願提起凌晨三點的崩潰。只有在給他的信中,才敢寫出自己真正的心聲。每封信開始時都是整整齊齊的鴛鴦小字,不知不覺間隨着心緒的起伏,字就變得歪歪斜斜。他的回信也一定掀起了澎湃的思潮,看了一半字便都模糊起來,跟着來的又是一個輾轉反側、徹夜無眠的夜晚。
冷雨的中秋
黃昏的天空,仍是暖色的溫馨,誰想到,秋風的一陣回眸,便捎來一場措手不及的秋雨。這場雨,沒有轟轟隆隆雷電的預告,也沒有重重叠叠雲層的鋪陳,只是急急的來,匆匆的下,像心中抑鬱着許多欲語還休的話,一下子一瀉千里,將一腔思念、千言萬語,都在一剎那間傾吐到寒涼冰冷的秋風裡,又讓寒涼冰冷的秋風悄悄地抹去痕跡。
女孩從實驗室跑回家中,冷雨溼透了她的衣襟,也深深地浸透了她的思緒。胃中的不適耽誤了一整天的研究實驗。她站在洗手間洗手盤前,濛濛的中秋月透過雨線從旁邊的小窗罩在她身上,她似乎聽到淅淅瀝瀝的雨點在低聲吟唱:
“從漉漉淋淋的髪際,滑過輕輕皺起的眉頭,流經微微濕潤的眼眶,還有稍稍冰涼的臉龐,晶瑩的這一滴,無聲地墜入心中的池塘。揉碎了冷月的倒影,蕩起漣漪粼粼,從這裏擴散到彼岸,又從彼岸,悄悄地返回故鄉。忍不住……忍不住,掬一掌清泉,飲下了太平洋。”
她茫然地低着頭,想起過去的一年:秋風捲起了槭樹的黃葉,北風呼嘯出冰雪的慘白,春風又喚醒了草地一片無聊的青綠。她秋季和春季兩個學期辛辛苦苦捱到了一堆B、兩個C,成績並不理想,只能說是勉強過關。研究生院院長很擔心她的學習進度,和藹地詢問她的生活起居,還關切地告訴她,學校的嚴格規定,第三個C便要取消助學金,第四個C就要開除學籍……
異國研究生的生活是艱苦的,但這晴天霹靂卻不單是艱苦,更是艱苦之後的無情打擊,是盡力之後的驚心動魄,是懸崖邊緣的危機吶喊——取消了助學金便無法生活,開除了學藉便要空手回家。她緊繃的心情沉落得好低好低,憔悴得像漆黑一片的無底洞。
她一想到這裡,胃就翻騰起來,要嘔吐卻又吐不出來。
他也為她難過,趁着夏季和秋季學期之間的假期就立即從西海岸飛來看她。
兩顆心,曾經相隔千里,各自漂泊在陌生的城市中,如同兩顆星星,遙遠又靜默,只能在夢中依稀幻化成朦朧的片段,卻始終無法觸碰。現在……現在,終於重逢了,重逢的那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凝結成光,聚焦在他們身上。他的微笑如同初見,眼中閃爍着曾經遠去的溫暖。他們不再言語,只是彼此對望,在這沉默中,一切都是多餘。此刻,所有的等待,都變成值得。
兩個星期——時間像濃濃的墨彩,在彼此的世界裡泛開,分分秒秒都是幸福的注腳。他們交換着純真的笑容,每一個眼神裡,都藏着完美的陶醉。拉着他的手,她感覺到的不單只是溫柔,還有心和心同步的跳動。每一個清晨,每一個夜晚,兩顆心安靜地依偎在一起,甜蜜一絲一縷堆積,結晶成他們心中的秘密。
兩個星期——時間像細細的沙粒,在指尖悄悄滑過。他飛走了。臨走時他還是強顏歡笑地說:“我等你,直到月圓人圓。”
現在一想到這裡,胃就翻騰起來,要嘔吐又吐不出來。
她站在洗手間洗手盤前,舉頭看到小窗外雨線間濛濛的中秋月,她知道他們心中的秘密已經孕育成腹中的小生命!
她應該怎麼辦?孩子?抑或學業?留下來?還是回家?
月亮仍然照着她,冷雨仍然在下。
疲憊的中秋
她孤零零一個人抱着不願睡覺的小娃娃疲倦地坐在床上,不經意地看到窗外的明月,才猛然想起,今夜又是中秋。
她低頭看着女兒。她的出生,不僅是一個生命的開始,更是一個宇宙的誕生,在這片天地裡,她是月亮、星星、太陽。小小的生命,純淨如無雲的晴空,如晶瑩的彩虹,是清夜的玲瓏,更是愛與愛的交融。媽媽的心跳隨着她的呼吸起伏,每一刻,都充滿了說不盡的溫柔。歡欣,湧上心頭。
可是,擔憂也悄悄地滲入了媽媽的心間,這個世界,是否足夠溫馨?這個世界,是否足夠仁慈?所有的狂風暴雨,她能否成為她平穩的避風港?呵護她安然長大?小小的生命,帶來了無窮的責任。每一聲哭泣,都是母親的揪心,每一滴淚水,都是母親的焦慮。歡欣夾着擔憂,從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她與她終身的、分割不開的、共同的旅程。
研究生是沒有產假的,要休息就追不上緊迫的進度,追不上進度就只能停學,停學就不能領取助學金,沒有助學金就沒法生存。於是她分娩後第三天就必須強忍着身體創傷的痛楚,含着眼淚,咬緊牙關,拋下女兒,一步一步蹣跚地回校上課,還要到實驗室繼續那不能中斷的神經細胞培養。
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天離家時,勞累痛楚之外,女兒的啼哭如利刃般尖銳,一刀刀刺進了她的心。為了學業,為了生活,她再次走入那冰冷的課堂和實驗室。粉白牆、螢光燈,都在將母性一點點一滴滴剝離。一整天她都迷迷懵懵,心中只有那股擁抱孩子的強烈渴望。
唯一讓她安心的是,在家中照顧女兒的是女兒的爸爸。
他去年收到信之後,便辦了輟學手續,飛到她身邊。兩人草草註冊成婚,沒有浪漫的儀式,沒有豐盛的喜宴,只有憧憬,只有盟誓,只有緊握的手、徬徨的心。老人家、好朋友們也只能隔着千里汪洋,寄上遙遠的祝福。
他搬到風城以後,經濟窘迫,唯有到餐館非法打工。一周七天,早上十時到晚上十時,薪水非常刻薄,全靠小費收入。幸好他做事小心勤奮,對客人細心照顧,客人也常常大方打賞。
女兒出生後,他改變了工作時間,白天在家照顧小娃娃、處理家務,等她傍晚從學校回來,才匆匆趕去餐館,餐館收工後又到一家酒吧幫忙調酒。酒吧打烊,清理收拾,往往要到凌晨兩三點才能拖着疲勞的身軀回家。
中秋的月亮照着他的身影,他輕輕地推開房門,看到她抱着女兒睡着了。他輕輕地走到她身邊,親了她一下,笑着說:“去睡吧,讓我來抱她,你明天還要上課。”
她惺忪地看着他,又看到他身後窗外的明月,禁不住微笑地說:“月圓人圓。”
他捧着她的臉,微笑着回答:“月圓人圓。”
落寞的中秋
她伏在書桌上埋頭整理最近的實驗數據,旁邊是熟睡的女兒,頭頂是中秋的明月,心中是黯然的沮喪。她看到培養皿裡的細胞,默默地凋亡,重組基因表達的結果,比破碎的試管刺得她更深更痛。一次次重複測試,一次次失意落寞。人們說,失敗是科學研究的一部分,但為何這一部分,總落在她身上?
她該怎麼辦?
他是一環齒輪,卡在日與夜的縫隙裡,無聲地旋轉,咬合着毫無變化的命運。公車早已停駛,他踩着整天的疲倦,躑躅在無人的路口。夢想被薪水收買,未來被現實消磨。有人說要努力,才有出路,可是路在哪?他看見的前方只有更多的齒輪。他跟着時間,被拉進無盡的隧道,想停下來,但連停的權利,都像自由一樣,被關進生活的囚牢。
他該怎麼辦?
他輕輕地推開房門,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兩顆心安靜地依偎在一起,仰望着中秋的月亮。她問他她該怎麼辦。他也不知道,只能安慰她說要堅持方向,或者可以改變研究策略,繼續努力,一定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安靜地依偎在一起的兩顆心,仰望着中秋的月亮。他問她他該怎麼辦。她也不確定,只能鼓勵他說要改變方向,小女兒已經可以入幼兒院,或者他也可以申請到附近學校的研究生院和助學金,重新出發,以後一定會月朗風清。
中秋 又是中秋
一天天過得很慢,一年年卻過得很快。兩口子默默地拼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的世界,是一片看似平凡的土壤,卻培育着希望的種子。她終於拿到了基因工程學的博士學位,他也獲得建築材料力學的碩士。之後,她進了藥廠研究基因治療,他進了建築公司設計摩天高樓。
兩個人帶着女兒和兒子一起織造出一個溫暖的家,一起在歲月的洪流中,不畏風雨,肩並肩,心連心,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微笑,都在彼此的眼神中輝映出滿滿的關懷。在這片土地上,他們一同耕耘。經過無數次摔倒、爬起,他們的腳步依然穩健,心中有那份力量,是無怨無悔的信任,是兩人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雖然日常的一切不一定完全如意,但理想從未枯竭,努力從未鬆懈。
中秋,不知道多少個中秋早已重重叠叠熔在一起,成為一個濃得化不開的記憶:中秋的月亮雖然有時迷惘、有時孤寂、有時落寞,然而,它一直都在關懷、都在鼓勵、都在催促。
於是,風仍然在輕輕地歌唱……
“它殷殷的催促,細細的叮嚀,切莫蹉跎,切莫蹉跎,纍纍的果實,樹影婆娑,還得依靠兢兢的灌溉,月圓、月缺,月出、月落。月出、月落。如今啊,這殷殷的催促,還在切切地囑咐。涓涓循循善誘,更上層樓,更上層樓,哪怕山雨欲來風滿樓。月出、月落。秒針、分針、時針,像電扇的不停旋轉,它殷殷的催促,不回頭、莫停留。轉啊,轉啊,轉眼十年、轉眼廿年、轉眼卅年,轉眼孩子大了、皺紋深了。它殷殷的催促,不回頭、莫停留。但願人長久,月滿西樓。”
她喜歡靜靜地躺在清晨的床上,讓思緒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飛揚……
他輕輕地推開房門,走到她身邊,輕輕地親了她一下,說:“該起床了,女兒都快準備好了,婚禮不能遲到。”
她禁不住微笑地看着他,說:“月圓人圓。”
他捧着她的臉,微笑着回答:“月圓人圓。”
她喜歡靜靜地躺在清晨的床上,讓思緒無邊無際、無拘無束地飛揚。她喜歡讓飛揚的思緒編織些不知所謂的小故事。她喜歡小故事裡的點點滴滴。她喜歡中秋,她也喜歡中秋的小故事,她更喜歡中秋小故事裡的女孩……
曦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