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夜行
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山海經 · 海內南經》巴蛇一詞,後經民間改編,成為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典故。
暮色四合之時,我乘上了一條疲憊的巴蛇,其軀長千尋,若有象入其腹,三年方見其骨。依我臆測,其意欲往北,將由金光大道一直通往關閘。如此龐然大物曲軀遊移,途人卻始終視而不見,所以牠就這麼自顧自地在逶迤的路上爬行。沿途燈飾璀璨,但行進中盞盞退去,似乎從未曾真正照亮過誰。我躲在眾人之後,視己身如旁人,緘口不言。
晚風凜凜,讓我一時錯覺,以為自己正身處於清冷車廂之內。畢竟出自機器的風,才能做到不蘊情感。雖寒風砭骨,蛇背上的眾人卻不為所動,繼續向手機俯首稱臣,任由手機的藍光,結成臉上的薄霜。我禁不住疑惑:“到底是風更冷,還是臉更冷?”
金光大道的夜空多年來被高聳的酒店整齊地切割,再歷經入雲射燈的肆意蹂躪,經年累月,還剩下幾何?地上金光早已取代天上星光,夜幕背後,是否只有虛無?若有機會從高空中俯視,是否會看到一條繃直的金色直線,鎖鏈般地捆綁這座城市,那般顯眼、那般突兀,彷彿整個澳門就只有金光大道?
在我最不濟的日子裡,總會被那道金光吸引,想知道賭桌上是否真有紙醉金迷,但父親的告誡總讓我遲疑:“那不是賭場,而是娛樂場,是花錢買娛樂的地方。我用了一間店舖做籌碼,也都沒買到娛樂,那你打算拿甚麼作籌碼呢?”我的確沒有籌碼。
巴蛇的鱗片在金光與霓虹之下泛出異彩、閃爍不斷,每塊鱗片都有着玻璃的質感,彷彿一扇扇車窗,然而鱗片下的軀體一片漆黑,似乎無光可入,結果,鱗片成了一片片鏡子,映照着城市的繁華與角落的蕭瑟,流光飛逝,卻無法在鏡上留下任何痕迹。
在此同乘之人,為的是要遠離賭桌上的戎馬倥傯、為的是一時憩息,所以要麼以手機為媒,神往至另一方天地;要麼以眼皮為界,隔絕外間一切煙火,外界是否變遷,似乎從來都與己無關。我前座的女子,與別不同,從乘上後未曾歇息,一直以幽怨的眼神凝視這座城市,格外惹目。在七彩燈飾的干擾下,我無法判斷其容貌、年齡,又或者說,化妝品有保鮮功能,讓女性能一直保有二十五歲的花容,直至突破某個閾值,才會像那七日的櫻花般,忽然在燦爛的剎那中凋零。
離開金光大道時,一切都在路氹連貫公路圓形地被離心力拋擲,彷彿身處洗衣機的脫水模式當中,連最後一絲水分也被榨乾。女子的包包不慎掉落,財物像撒在賭桌上的籌碼般散落一地,隨着巴蛇的晃動,四處滾動,像是被無形的手撥弄,身不由己。一時混亂,惹得眾人注目,卻始終無人幫忙。
她雖已弓身俯拾,卻仍被晃動得跌跌撞撞,倘若泥足深陷、寸步難行。我心有不忍,主動傾身幫忙,拾起一支唇膏與其破裂的封蓋,唇膏在黑夜中依然泛出深邃的啞紅。歸還時,我倆四目相對,而又馬上錯開,回座後才發覺,些許唇脂沾於指腹,回想那唇膏的觸感,似是碰着了臉上那抹朱唇。
友誼橋橋口,有着一條蛇信子般的叉路,一旦選錯,非但到不了本島,反而會以迴環的方式返回氹仔。這樣的迴環在澳門隨處可見,只要在叉路前一時行差踏錯,雖不至萬劫不復,卻也有夠好受了。大橋連接南北,島與半島相連,讓兩者似乎不再有隔閡,但北面民居的家燈始終無法徹夜點亮,所以越是往北,越是昏暗,但儘管再昏暗,也不及那被夜色侵吞的海水幽深。從橋上環顧四周,海天一色皆無他物,宛如置身孤島中,難怪文天祥會慨嘆道“零丁洋裡嘆零丁”。的確,這片水域值得被怪責,朝時盡展紺碧,暮裡只剩闃黑,從來沒有本色。
眾人果真在關閘落下,此處停泊着數十部賭場接駁巴士,每一部都光鮮亮麗,仿若紳士,期待着接送。本地人愛稱這些為“發財巴”,只是沒說明白,能發財到底是誰。沒有人會去參與一場必敗的賭局,所以賭徒總是計算運勢與概率,而何氏賭王則說自己終身不賭,因此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纖細的指頭在我肩膀上輕敲兩下,然後為我展示她空乏的錢包。那往外瞥開的羞澀眼神,似乎是在表達,這可以是單純的有借無還,又或者,可以是個花錢買娛樂的機會。當然,我們都是沒有名字的人,沒有所謂的相識,也沒有後續的故事。
金學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