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衝 守望 尋找
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每個人的答案不盡相同,而《方大曾——遺落與重拾》(以下簡稱《方》)一書,卻讓我們知道其中的三種答案。
方大曾——對大多數人而言相當陌生,但在抗戰史上,他卻是最早抵達“七七事變”現場報道的戰地記者,用鏡頭和文字真實地記錄了中華民族最危急的時刻。他生於北平外交部職員家庭,中法大學經濟系畢業,單是第一部相機已值七個大洋之多,那年頭十個大洋已能在北京城開個小餐館了,但他沒有選擇與大多數“玩”得起相機的人一樣去追拍那些花鳥蟲魚或美人曼妙身姿,反而對那些蜷縮在牆角下的縫窮者、破衣爛衫的碼頭工人大感興趣,此後更一發不可收拾。對於底層人生存環境的關心更成為他往後向前衝的動力,《申報》、《良友畫報》、《大公報》,甚至英國的《倫敦圖畫新聞》和美國的《時代》雜誌都有他大量供稿的痕跡。作為一個出色的戰地記者,攝影只是其技能之一,但遠不是唯一,值得稱道的還有他那銳利的筆觸,寫下了與其年齡閱歷不相符的《礦區雜記》、《晉北煤業現狀》及《從大同到綏遠》等名篇,那時他才二十多歲,像星晨般耀眼,但這耀眼的星晨卻只是一顆流星,急促劃過歷史的夜空,在一九三七年九月三十日《大公報》上發表了《平漢線北段的變化》後,他便音訊全無,自此這位二十五歲的天才便神秘失蹤,直至今天。
方大曾短暫的生命如曇花一現,但他“向前衝”的故事並沒有隨之而去,反而穿越時空,為今人所識,這裡全有賴其妹方澄敏,因為昔日破四舊的關係,不少人被抄家,方家也不例外,故迫不得已把方大曾留下的相片交到紅衛兵辦公室,但這樣一過就十年,直至退休前夕“我到工會辦公室,看到屋子角落裡有一堆報紙包……當即我就認出是我以前交的底片,經說明後就取回來了”。這些照片可以說是逃過難的,如何給世人知曉?這就難為平頭老百姓了。“如有門路試着辦,退了休的人就沒有理了……我給某君的信不知沒有轉到,還是不加理睬,無從知曉。”
這裡守望的情感基調與精神姿態與方大曾不同,那是綿長和無盡的,直至生命盡頭。在運動中守望遺物,用時間和心力守護兄長的尊嚴,防止英雄被時間湮沒。值得我們稱道的是這種守望並不是被動等待,一有機會便轉成主動的傳承與接續。書中細膩描寫了那些動人的守護記憶片段——“從單位開了張介紹信,我在那兒查了一個月資料,每天半天時間,找到不少,《大公報》什麼的……找出來的東西,我捋了幾遍。”除了保留和收集外,自然還少不得多方奔走,那年她已經七十多歲了,還帶着大哥的遺物,幾張一百二十底片前往中國攝影家協會,見到編輯就直說:“我哥留下些圖片,怎麼可以發揮作用?”正是她那堅持不懈的一步一腳印守護了一段不應被遺忘的歷史。守望最初始屬個人行為,可後來又超越了個人行為,成為集體性的文化傳承,甚至說成體現了民族記憶的頑強生命力也不為過。
值得我們注意的還有——尋找,亦是此書的核心與隱喻。導演兼本書作者馮雪松循着方大曾生前足跡,從北平到盧溝橋,從遺址到檔案館,從耄耋老人的模糊記憶到泛黃照片的細微探索,這一過程遠超過一般意義上的史料挖掘,更像是一種近乎朝聖的追尋。正如他自身所言:“進行這一次歷史補白和責任的書寫,是一次家國情懷的洗禮和追問初心的自省。”正是這種動機,促使讀者既能接觸嚴謹的歷史考據,又能感受尋找者的情感波動,從而產生強烈的代入感。書中那些尋找過程中的挫折與突破,那些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發現,構成了具張力的敘事節奏,讓學術考查讀來有如偵探小說般引人入勝。
最後在遺落與重拾間,總有人在尋找;在斷裂與延續之間,總有人在守望。這種尋找與守望本身,或許就是前衝式的愛國精神下最好的註腳。
士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