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年年

從幼稚園到博士畢業，我的學生時代悠長久遠，曾在不同城市、不同國家生活。不過有一點從未改變：每次寒暑假即將結束時，我都心煩氣躁，無比討厭又要開學！當時只能安慰自己，等畢業工作了就好了。未曾想，當我變成老師，更加討厭開學了。

人類就是如此詭異難測。二十幾歲的某一年，我癡迷於閱讀《紅樓夢》和相關的學術著作，某日和一位四十幾歲、同樣喜歡《紅樓夢》的長輩議論起來，她感慨道：“年輕的時候讀《紅樓夢》，喜歡的是風花雪月，上了年紀以後，喜歡的就變成了為人處世。”我當時驕傲而執拗地堅信，我就算白髮蒼蒼，賈寶玉、林黛玉的情感過程依然會吸引我。

數十年之後，哪怕我開始從文學研究者的專業視角去分析《紅樓夢》，依然會因為寶黛愛情的各種瑣碎細節而有情緒波動。然而，與此同時，我確實也被賈府內外的人心叵測、真心假意、社會躁動、時局變革所吸引，至少我不再覺得薛寶釵虛偽，而是驚歎她人情練達，能夠顧及所有人的體面，這是人格的堅韌和溫婉。也恰好是因為她幾近完美地符合當時社會對道德品行的要求，結果卻並未落得個好下場，社會時局的不安殘忍和個體命運的脆弱悲涼，才顯得觸目驚心。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閱讀英國作家簡 · 奧斯丁的小說《傲慢與偏見》，讀得斷斷續續，最後讀到的只有男女主角的愛情喜劇。大約十年以後，因為博士研究主題的關係，我把簡 · 奧斯丁的所有小說和信件全部讀了不只一遍，包括《傲慢與偏見》，此時我讀到了不再只是那段所謂紳士女兒和有錢公子的愛情故事了。

當我對十九世紀初的英國社會有了一定的了解，開始將自己置於那個遙遠的異域時代裡，一旦設身處地之後才感悟到，那個輕快的喜劇之下是生命的無常以及無可奈何。有人青春逝去等不起了，於是妥協將就，有人鐵了心繼續等待自己理想中的愛情和人生，當然，也有人急不可耐所以不計後果及時行樂。這些男男女女調侃着別人的選擇，也被人調侃着，於是，在一次次的鄉間舞會和家庭聚餐裡，生命無可奈何和社會難以預測的悲涼底子，有了喧鬧輕快的表象。

我匯總起這些體會的變更，不禁察覺到，也許唐代詩人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可以換個角度解讀：不僅我們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天各一方，我們自己也變了，個體對於人類社會的體悟需要時間和際遇，而時間際遇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想法，如今的我們和以前有點不同了。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