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者親述原爆經歷（完）

初晤鄭廣良，他問我在東京留學的半工半讀情況。我講出在東京中華書店當鐘點工，幸遇陳文貴社長，悉心栽培，與他的夫人佐佐木玲子視我如子。所以我常到他家居住，得到很好的照顧，並教導日本的禮儀和風習，使我能夠深入了解日本的方方面面。鄭廣良聞言，大為驚訝，連聲說：“真奇緣、真奇緣！陳文貴和我是“一高”的同學，那時是戰後。他比我年長一歲，但我高他一年級。他人很好，五十年代初，他結了婚，我也曾到他家作客，他的夫人非常賢淑，也照顧我的飲食。”當問及六十年沒見的老同學近況。我吁嘆一聲：“可惜他幾個月前在神戶病逝。”後來，鄭廣良要我拿照片給他看，當看到我和陳文貴的合影照，他端在手，深情地說：“真沒想到，你是我故人的義子，這樣的奇逢，是何等的緣份！今後你有空便來，我們大可開懷暢敘。”

七、台灣兩名醫生的原爆悲慘烙記

台灣報道文學作家李展平，追訪了兩位親歷長崎原子彈爆擊的台灣醫生，撰寫成《長崎原爆——台灣醫生陳新賜、王文其歷險記》，於2012年由台北晨星出版社出版。今略引該書內容，以說明日本對原爆受害者的差別處理。

陳新賜（1914年至2016年）就讀長崎醫科大學時已結婚，育有一對子女。1945年初，陳新賜回台，接妻子林招金、女兒秋香（八歲）、兒子崑玉（三歲）至長崎，一家四口，不再分離，雖在戰時，仍感受到家庭的溫馨。

1945年8月9日，陳新賜在長崎附屬醫院駐診。當他巡診時，突然窗外閃出一片片光芒，接着是江濤般的白煙滾起。陳新賜醒悟，大呼：“有炸彈，快躲！”說着，他已被一道牆柱倒壓，幸僅是手臂受傷。他當時最不放心妻兒的安危，馬上狂奔衝向家園，沿途看到許多屍體和樓房倒塌。

陳醫生一口氣跑回家，看見妻子趴在玄關，衣服全被燒焦，白皙的面容已大半碳化，旁邊躺着一雙兒女，幼嫩的小手緊緊拉着媽媽。因高溫燻烤，都已成枯槁的骨架。陳新賜當場暈眩，摟抱着屍骨，憤怒至極，破口大罵：都是軍國主義，毁了無辜的市井小民，簡直喪盡人性！

最後，陳新賜只能用極簡單方式，取下三人骨灰，就地跪拜。然後趕回醫院，協助搶救傷者。

日本投降後，陳新賜帶同骨灰，返回台灣，在家鄉行醫，直至辭世。

王文其（1918年至2015年）是陳新賜在長崎醫大的同學。王和妻子育有一對小兒子，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但在8月初，他的學長楊瑤璘告訴他美軍有傳單，將投擲新型炸彈，須盡快撤離市區避難。於是王文其一家，連夜疏遷到鄉間的楊學長家。

六天後，長崎原子彈落在浦上，幸好妻兒已遷至三十公里外的楊家，故秋毫無損。但王文其則在看診時遇上原爆，他腦海裏閃現：“日本戰敗了，長崎被毁了！”便失去知覺。

王文其醒來後，爬行了一段路，又再昏倒，幸有三位日本少女，搖醒他，扶他起來。不久，醫院方面派學生林子雄來尋找，結果看到重傷的王文其，立送院急救。經三、四個月治療，才告好轉。王文其憶述，最感痛苦的是，非爆裂物所造成的外傷，而是強力輻射線造成內臟的破裂，排泄物不斷出現血絲，以及不斷發高燒，毛髮脫落、白血球減少等症狀。

從鬼門關逃出來的王文其，往後每經海關檢測門時，檢測器定會發出“嗶嗶嗶”的聲音。原因是王文其身體內殘留的大量輻射，導致儀器作出反應。

日本十分保護自己的國民，但就以《國籍法》將外國人拒諸門外。如當年被徵召參軍的台灣人，戰後申請賠償，日本竟以《國籍法》辯稱：“戰時你們是台灣殖民地居民，沒有日本國籍，不具日軍身份，所以不會受理。”

王文其原爆受重傷，曾提出索償，不獲受理。2003年，日本修訂《被原爆者援護法》，對廣島、長崎原爆受害的外國人核發受害津貼，但首先要到日本接受檢查。陳新賜和王文其已屆耄耋之年，未能遠行，遂告放棄。2008年，日本再修法，放寛不須親到日本體檢，王文其才得以取得全台第一本“被爆者健康手帳”，陳新賜是第二位取得，時年九十九歲。

但王文其不滿長崎政府指他不合資格，拒絶發放每月三萬三千九百日圓的補償金。王憤怒表示：沒想到日本對台灣子弟原爆賠償有差別待遇，那是對殖民地的歧視。

直至2012年，廣島裁判所第四次開審，判決“和解”方案，陳新賜、王文其兩位醫生，才得到一百五十萬日圓賠償。王文其沒有顯得高興，淡然地說：“我九十五歲了，遲來的正義算正義嗎？”

小結：原子彈之災劫 禍由日本軍國主義者

日本人常說：“我國是全世界唯一遭受原子彈爆擊的國家，而且不是一顆，捱了兩顆。”

日本每年都在廣島、長崎原爆日舉行紀念活動，向全世界傳達原子彈的恐怖，請原爆親歷者憶述當時的慘況，全市如何頃間變成人間地獄。

歷年，他們都會提出訴求，力指慘絕人寰的兇殘武器原子彈，為甚麼會投擲到日本，那完全是不人道的。所以當年駕軍機投擲原子彈的機師，應該要向日本道歉。他們甚至祈求美國的總統親自道歉。

我們認同原子彈轟擊是殘酷的，十分同情無辜的平民遇難慘死，傷殘者痛苦一生，精神創傷者亦飽受折磨。大家忍受着苦痛，發出拒絕戰爭，珍愛和平的呼籲，是值得支持和讚賞的。所以去年諾貝爾和平獎便頒給“日本原水爆被害者團體協議會”。

但是我們發現大部分原爆受害者對戰爭的反思未夠深刻。簡而言之，請問是甚麼原因要用原子彈攻擊日本？日本做了甚麼事情，招來原爆災劫？原爆，日本是受害國，但日本在原爆前是加害國，是瘋狂的軍國主義侵略國。

從1931年9月18日開始，出兵中國，展開14年的侵略征戰，壞事做盡，殘忍至極，中國三千萬人就死於日本槍炮屠刀之下，蔣介石言。日本又發動太平洋戰爭，揮軍攻奪東南亞諸島國，殺戮無數。最後盟國反攻，便有原子彈的轟炸。

禍出有因，必須深刻反省！

近年，日本趕忙採訪原爆的親歷者憶述當年慘事，因為在世的都是九十以上，甚至是世紀老人，擔心日本的年輕人不能認識，原爆逐漸風化。

中國也有數十人死於原子彈下，倖存者鄭廣良為我們憶述當年歷險的情況，道出這樣的戰禍，是由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戰爭而引起的，希望日本的年青人思考，汲取歷史教訓。

台灣醫生陳新賜，抱着妻兒屍骨，也在痛斥：“都是軍國主義，毀了無辜的市井小民。”

這些親歷悲慘歷史而發出的懇切之言，很值得我們、也包括日本朋友靜氣平心聆聽。

寫於2025年8月5日原爆八十周年前夕

中日關係史研究學者 黃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