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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8日
第C05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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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化妝師

遺體化妝師

我是一名遺體化妝師。我很享受這工作,因為被我化過妝的從來不會說不喜歡或是要求改進。

“昨天大保山發生兩輛旅遊巴士相撞事故,搜救工作仍在進行,目前已確認十一人死亡,十人失蹤,六人重傷,三人輕傷。”晨間新聞播報着。剛起床的我一手拿着手機,眼睛盯着電視熒幕。有工作了。

“舅,我去上班了,今晚不用等我。”“喂,把湯喝完再走!栗子湯!”舅舅的聲音從廚房炸出來,我繫鞋帶的手猛地一抖。要命,又被發現了。我貓着腰往門口挪,背包裡化妝器械叮噹作響。“舅!我趕時間!放冰箱我晚上喝!”

“現在喝還是我送去公司?”腳步聲逼近,舅舅端着湯碗堵在玄關,熱氣糊了我一臉。

他眉毛挑得老高——這是最後通牒。

我不喜歡家人來公司找我。幹我們這行,該有的忌諱還是要有的。車禍,至少十具遺體,這幾天有得忙了。我無奈嘆氣,卻還是接過碗。舅舅煲的湯有種魔力,累的時候喝一口就能恢復力氣。現在這碗溫溫的栗子湯下肚,疲憊的身體立刻暖了起來。

舅舅看我喝完湯,便從口袋裡掏出幾樣東西:“平安符呢?舊的我要拿回廟裡處理。”

我咕嚕咕嚕喝着湯,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背包。“自己拿……這湯裡怎麼還有栗子?”我小聲嘀咕。“早餐都不吃,吃幾顆栗子怎麼了?你不是最愛吃栗子嗎?”舅舅翻出舊平安符,又遞來幾個小包說道:“這是陰陽水,開工前記得和組員從頭到腳噴一遍。這四個鹽袋,一人一個,下班就丟掉,記得……”

“不要帶回家,回家前去廟裡轉轉,都記着呢!你好囉嗦啊!”我忍不住抱了抱舅舅,抓起背包衝向公車站。在電話響起前趕到殯儀館是我的原則,我不喜歡被組員催促工作。“阿威,情況怎樣?”組員阿威負責從醫院接載遺體。“剛送來兩具,傑哥已經推進去了!”“第二批共七具,最遲下午三點要完成。”阿威口罩上的水珠隨着說話上下跳動,“家屬在殯儀館等着見最後一面。”我對阿威比了個OK手勢,走向化妝間。

“打擾了。”我輕聲問候,緩緩推開門,盡量不驚擾傑哥的工作。“你先處理兒童,在三室。”傑哥總是能在繁忙的時侯,像是一個可靠的隊長,能在亂局裡劈出條理。我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便默默地往三室走去。

三室的擔架上蜷縮着個小影子,藍裙子、白襪子,像片被揉皺的糖紙。我摸到化妝棉時手套窸窣作響,突然想起出門前舅舅硬塞給我的栗子湯——那孩子嘴角也沾着類似的褐色碎屑,可能是巧克力。

“小朋友,姊姊幫你擦臉。”鑷子夾起她瀏海裡的玻璃渣時,我突然聽見“叮”的一聲。是小孩手上綁着的鈴鐺手鏈。阿威突然拿着手機進來向我說道:“家屬發來了生活照。”熒幕上的小女孩正在吹生日蠟燭,臉頰鼓成粉團。我低頭看着工作台上這張青白的臉,粉底液突然變得千斤重。“眼影用蜜桃色。”傑哥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裡拿着半管凡士林,“她媽媽說她最愛亮晶晶的東西。”我們給小女孩指甲塗上透明甲油時,晨光正好掠過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虹彩。

殮房外突然爆出哭嚎,金屬櫃門被撞得砰砰響。有個女人在嘶喊:“妹妹!妹妹!我的女兒!”每聲都像從肺腑裡撕出來的。我手一抖,腮紅刷在小女孩耳後劃出道紅痕,連忙用酒精棉去擦——卻越擦越紅,最後發現是她耳後原本就有的胎記,形狀像片楓葉。

“別擦了。”傑哥按住我發抖的手,“讓媽媽看到這個也好。”把小女孩送到運送工人手上,我便回到了一號房。“這位女士傷得較重。”走到傑哥身旁,我看到他正在處理的女性遺體。顱骨碎裂,前額凹陷,但嘴角卻帶着溫柔的微笑。傑哥抬頭看我一眼:“別看了!你先幫那位先生清理傷口。”我轉向另一張床,上面躺着一位面色青白的男性。他臉上嵌滿玻璃碎片,頸部有玻璃割傷的痕跡,應該是傷及動脈當場死亡。“先生您好,我是為您服務的化妝師,請多指教。現在開始為您整理儀容。”我對着遺體輕聲說道。先用鑷子小心夾出他臉上的玻璃和碎石。這類現場死亡的遺體,通常來不及做初步清理。光是清理這些小碎片,就花了我們兩個多小時。

“家屬同意這麼快出殯?”我低頭檢查遺體臉部時問道。正常程序需要三天左右。

傑哥想了想:“現場確認死亡,無宗教要求,死亡證明昨晚就開好了。手續齊全我們才接的。”

繼續消毒工作。我用棉花棒沾取消毒液,輕聲道:“現在為您消毒。”消毒步驟要重複三次,確保臉部每個角落都清潔到位。接着調配粉底。化妝間冷得像冰櫃,遺體表面凝結着水珠。記得第一次見到時,我還以為是屍體在“流汗”,嚇得夠嗆。這位男士皮膚乾燥,我在粉底裡加入嬰兒油調勻。為遺體上妝要輕柔快速,最後撲上淡淡腮紅,讓蒼白的臉色恢復些許生氣。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喂?”我按下藍牙音箱的接聽鍵。“家屬決定化完妝直接送殯儀館,好了叫我。”阿威說。“壽衣呢?穿原來的衣服還是……”“家屬在選,等下送來。”阿威匆匆掛斷,想必正忙着接待家屬。“已為您化好妝,現在梳理頭髮,再修剪指甲。”我邊整理工具邊說。這位先生指甲整潔,只有少許車禍時沾上的泥土。我小心清理每個甲縫,再次消毒。

“我這邊快好了,需要幫忙嗎?”我問傑哥。“做完就出去看看壽衣準備得怎樣,然後叫人進來更衣。”傑哥頭也不抬地說。“我……”沒等我說完,傑哥瞪了我一眼:“快去!”他總是嫌我力氣小,不讓我參與更衣環節。明明我都有努力在健身了,為什麼總是不能讓我也幫忙!“先生,已為您整理完畢,願您安息。”雖然我心裡非常不滿傑哥不信任我,但我還是鞠躬致意,悻悻地走出門。

門外阿威和工作人員已準備好壽衣。等他們為男士更衣完畢,就能送上靈堂。連續三天不眠不休,我和傑哥終於完成十一具遺體的處理。剩下的要等法醫調查結束後才能繼續。

“我回來了……”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辛苦了!去廟裡了嗎?”舅舅聞聲從廚房跑出來。“去了,我們三個都喝了廟裡的茶,再去茶餐廳吃完飯才回來。”我癱坐在沙發上。“待會帶你去群姐那兒按摩,已經約好了。”舅舅說。

聽到群姐的名字我眼睛一亮。她是舅舅的青梅竹馬,按摩技術一流,每次我都捨不得離開她的店。

“群姐!”我興衝衝走進按摩店。“來吧?快進來,累壞了吧?”群姐總是這麼熱情。“累死了!”我選了角落位置,準備和舅舅一起享受按摩。“剛下班?”群姐端來一碗湯,“來,趁熱喝!”“難怪一進門就聞到香味,群姐你就像我第二個媽媽!”我接過碗大口喝起來。“怎麼又是栗子湯?”我瞥了舅舅一眼,他回瞪我一下。我趕緊改口:“太好喝了,謝謝群姐!”“來泡腳,加點柚子葉去去晦氣。”群姐拿來熱毛巾。“最近總做噩夢。”舅舅突然說。

我疑惑地看他。舅舅和廟祝交情匪淺,有事通常都去廟裡解決。“好像有厄運要來了。”舅舅盯着我說。“什麼厄運,你只是又想要柚子葉吧,你每次都想搶她的東西!”群姐打趣道。“對!給我來一打!”舅舅大笑起來,卻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什麼厄運?舅舅在暗示什麼?離開按摩店時已近七點。電話響起。

“喂?傑哥?好……我馬上過來。”掛斷電話,我又喝了一碗栗子湯,抱抱舅舅:“又要上班了!群姐,下次再來按腳!”

“你都沒休息,不能找人替嗎?”舅舅不滿道。“剛剛按摩的時候,我也睡了一大覺了,你也知道我手停口停嘛。忙完就回家陪你。”我像哄孩子般摸摸他的頭。“去吧!我和你舅舅去吃飯!”群姐笑着說。“記得……”沒等舅舅說完,我就接話:“記得帶鹽包,別帶回家!回家前去廟裡轉轉!”我無奈地回頭。舅舅一臉無奈,群姐則始終微笑。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讓人忍不住也想跟着笑。“走啦!”我揮手道別。

去殯儀館的路上,看到許多哭泣的家屬。這次車禍太慘烈了。

“打擾了。”我輕聲問候,緩緩推門而入:“您好,我是為您服務的化妝師,請多指教。”記不清化了多少具遺體,車禍罹難者通常傷勢較重。眼睛乾澀得厲害,我決定滴點眼藥水休息下。走出化妝間,打開背包時掉出一大袋零食。又是舅舅塞的。

“該繼續了。”阿威提醒。“知道了。”我有些不耐煩,拿出手機打給舅舅。“舅,你又往我包裡塞零食,想讓我胖死嗎?再四小時就能回家,我要喝豬骨湯!”“好!我去買豬骨,肉攤六點才開……”舅舅又要開始嘮叨市場見聞,我趕緊打斷:“舅,我要工作了,大概再三四個小時應該能結束了,四小時後家裡見!”不等他回答就掛斷。又連續工作了五小時,身體快散架了。

“辛苦你們了!這是今天家屬給的紅包。”阿威拿着三十個紅包,分別給了我和傑哥。我向二人點了點頭,我們都很默契的,各自各的離開,我太累了,所以決定不去廟裡了,直接回家。

“舅!我回來了!”客廳空無一人。廚房飄來香味,豬骨湯剛煲不久,鍋子還是溫的。舅舅剛出門?打電話沒人接。“去哪了……”我自言自語。太累了,洗完澡倒頭就睡。正要睡着時,電話響了。

“喂?”“你……在哪裡?”阿威問。“家啊……又有活?找別人吧,我困死了……”

“不可以,你不來的話,你絕對會後悔。”“好吧……馬上到。”雖然不情願,但阿威從不開這種玩笑。搭計程車去殯儀館的路上,我用手機刷着新聞。有藝人意外去世了?值得我半夜趕去?到了發現所有人都在化妝間,裡面有兩具遺體。

“怎麼都在?不是說只有一個嗎?”我問。“我們不確定你想不想親自處理。”傑哥說。我走向第一具遺體,看到名牌:周淑娟……好熟悉的名字。另一具:李尚輝……李尚輝?猛地掀開白布,那張熟悉的臉躺在解剖台上。

是舅舅。

周淑娟……是群姐?我顫抖着掀開另一塊白布,果然是群姐帶着微笑的臉。“怎麼回事?”我盯着眼前景象。

舅舅不是剛在家煲湯嗎?我突然想起了剛剛那個未聽的語音留言。“喂!忘買玉米了!你最愛豬骨湯裡的玉米,要是回家我還沒回,別開火,好好休息。我要去廟裡轉轉,總覺得不對勁……”聽着舅舅的語音,我全身發抖。傑哥看着我:“如果你做不到……”“不用。”我深吸一口氣,強忍淚水,“我想單獨待會兒,你們先出去。”

戴上手套,開始消毒程序。

“周淑娟小姐您好,我是為您服務的……化妝師,請多指教……”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我陪你。要通知家屬嗎?”傑哥問。“家屬?”我抬頭看阿威,“不用了,我就是家屬。”低頭繼續工作。“你還好嗎?”傑哥問。我沒有回答,專注地為群姐化妝。“要去選壽衣嗎?沒人幫他們選。”傑哥輕聲問。我點點頭。“我先接手,你回來繼續?”他聲音溫柔。我無言地點頭。看着各式壽衣,阿威建議:“黑色很適合你舅。”

“死後別幫我穿黑的,太悶!我要黃色!”記憶中舅舅的聲音響起。“那我選藍色!”群姐笑着附和。“李尚輝要黃色,周淑娟藍色吧。”我對工作人員說,轉身回化妝間。

“舅,幫你選了黃色,群姐是藍色,喜歡嗎?”望着舅舅毫無血色的臉,眼淚終於決堤。

你走了,我該怎麼辦?

舅,我想你。

化完妝,我呆坐在化妝間,彷彿等待舅舅醒來。

敲門聲響起。

“傻丫頭,別哭。”舅舅微笑着出現,“一定要喝湯,知道嗎?”“下班回去把湯煲好,打起精神。”群姐也笑着說。我淚如雨下,說不出話。

“痛……嗎?”我牙齒間擠出了這兩個字,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舅舅拍拍我的肩:“不痛,一點都不痛,很快就過去了。”群姐在一旁附和着點頭。“謝謝你把我們畫得這麼好看!”群姐說。“時間到了!別難過,你笑起來最好看。”舅舅的身影漸漸淡去。我轉頭拿紙巾擦淚,再回頭時兩人已消失。

“舅……”

我一個人慢慢地走回家,腳步像踩在棉花上。到家後,竟然看到桌子上有兩個新鮮的玉米。“你回來了!我看你舅在煲豬骨湯沒玉米,就去買了。你舅呢?”是媽媽。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媽媽痛哭失聲。“舅舅和群姐去買玉米時,被旁邊開攤的肉販撞了……那人以為是貨箱,直接壓過去沒下車查看……”

我們相擁而泣。

“傻妞,別哭,我和你群姐只是到了人生第四站。等你到這站時,我們會來接你,繼續煲靚湯給你!”舅舅指着星空,”我們都在看着你呢。要知足常樂,心存善念,享受人生,知道嗎?”

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淚水仍未乾。我知道舅舅從未遠離,他一直在看着我。

只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瑞 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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