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奇逢信有緣
———原子彈下倖存者鄭廣良親述險死還生往事 (二)
廣島上空的原子彈爆發後二十分鐘至兩小時,西北方下起一陣黑雨。這些黑雨含有大量放射能,致使遠在二十公里外的生靈,亦受其害。
關於原爆對廣島造成的死亡人數,日本出現多種不同統計數字,有說十一萬,也有說十四萬,而以後者引用較多。
長崎遭遇原爆,是8月9日上午11:02。原子彈在浦上約四百九十米的上空爆發,瞬間散出數百萬度的熱火,並出現直徑二百八十米、表面溫度高達五千度的火球,冉冉膨脹升起,形成高逾一萬米的蘑菇雲。
此時,浦上爆心地一帶,已成人間地獄。以浦上為中心,半徑一公里內的居宅全毀,其中不少是大火燒燬。據長崎醫科大學永井隆助教授的報告書稱:
原子彈是從八千米的高空投下。當市民聽到巨大的爆炸聲,眼前便出現很強的白色閃光。在爆心地附近,同時感到皮膚灼熱,隨之而來是暴風狂襲。頃刻間,地上一切都完全粉碎,地球似赤裸無遮蓋,一公里以內的木造建築物全毀,鋼筋建築物倒塌,墓石被捲走,樹木草葉紛紛翻飛倒下,戶外的牛、馬、人乃至昆蟲,無一倖免,當場即死。浦上周圍,一片火海。負傷的人,全身遭受強力的放射線照射,馬上處於中毒狀態,體力下降,神志遲鈍不振。眼下慘況,令人鼻酸。有抱屍痛哭,有背着親人求救,而所有的人都是赤裸全身,皮膚爆裂,鮮血濺流。“救命”之聲,“要水”之聲,不斷傳來。
長崎醫科大學早已成立救護隊,在幾個月來的空襲,及時發揮了救傷作用。不幸醫科大學就在原爆中心點附近,醫學大樓全毀,同時不停燃燒。校長負傷,院長當下已喪生,教職員、學生、護士全體或傷或亡。頓使救護功能完全喪失。
據事後統計,長崎醫大學生九百七十九人中,有三百六十七人遇難。全市死於原爆超過七萬人。②
三、奇緣偶遇:“我爸爸親歷原子彈爆炸,你要認識他嗎?”
話題先從一個攝影展談起。
2016年12月3日,我前往廣東佛山,觀賞世界著名攝影家久保田博二的作品展。
久保田博二是中日友好人士。他從1978年10月起至1985年1月,獲批准深入中國各地採訪攝影,近七年間來華一千日,足跡遍及南北西東所有省市,故有“萬里河山千日行”之說③。久保田約拍了逾二十五萬張幻燈片(正片)將中國改革開放初期風貌,盡收其鏡頭之內,到了今天,皆是極其珍貴的實錄歷史照片。1986年,久保田精選一百八十六幀佳作,印製為《中國萬華》出版。此日文版刊出不久,即同時譯成英、法、德文,向全球梓行。最後的中文版,久保田找我替他翻譯,這就是我們訂交之始。1987年3月,中文版書名《中國風物》,由日本印製,香港三聯出版。因照片精美,內容充實,紙上陽春,瞬即售空,早已一書難求。
後來,久保田博二的鏡頭,指向東亞,又應邀以哥倫布“發現美洲”為題,拍攝出版了《美國肖像》影集,更多次得到特准,赴北朝鮮遊訪拍攝。
當久保田進入暮年,減少遠行,把鏡頭轉向祖國——日本,潛心拍攝東瀛的城鄉風貌、四季景緻和人物百態。這些光影傑作,經常送到世界各地展出,佛山市這次展覽,正是久保田的一次小品展。因與久保田大兄忝屬稔交,當即北上赴會,既賞佳作,也可敘舊,誠一樂也。
猶記當日與久保由喜重逢,除表恭賀,更大談中日文化交流,亦述及長崎作為江戶鎖國之南窗,留下不少逸聞雅事。
當晚宴開始,一位女士飄然而至,有禮貌地問訊:
“黃先生,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眼前是一位韶秀女士,當無拒絕之理,乃請就坐。
她一邊坐下,一邊自我介紹:
“我姓鄭,名曉娥,因愛好攝影,所以前來觀賞久保田先生的攝影展。剛才我一直聽你講述長崎的文化歷史,你是研究日本長崎的嗎?”
“對!”但又不忘謙遜地答:“我是喜歡長崎,不過仍在研習中。”
“你愛研究長崎,我爸爸是親歷長崎原子彈的倖存者,你要認識他嗎?”
乍聞原爆一語,也帶來震撼之感!我首先追詢:
“請問你父親今年有多大年紀?”
“他今年九十一歲。”說着,鄭女士拿出手機,撥通電話,嚷着:
“爸爸,我找到一位黃先生,他研究長崎歷史,你一定喜歡見他,和他交朋友。來,現在我把電話交給他,你跟他說幾句!”
鄭曉娥直率麻利,不讓你們(包括她文親)多思索,便把手機交我,說:“我爸爸名叫鄭廣良。”
電話接上,對方以日語給我打招呼。我馬上回話,稍為對談,便相約回香港再詣門拜訪。
收線後,鄭曉娥告訴我,他父親住在香港北角賽西湖,並把地址寫給我,更約我一月一日來見面,因為元旦正是她爸爸的生日。我回答日本明治六(1873)年開始改用西曆,所以這一天也是日本的新年,屈時可以雙慶。
四、被原子彈爆風衝開十米,兄長受輻射早逝
回港後,我先行將 <長崎的唐人、唐船、唐寺、屋敷和媽祖文化>論文,寄鄭廣良老先生(以下敬稱略)呈教。
2017年元旦早上,我踐約來到港島北角賽西湖第六座鄭府。按鈴後,啟門相迎的是鄭廣良與夫人張皖榮。我即以日語向他們拜年、祝壽。其時,鄭曉娥亦偕同兒子進門,他們是從深圳住處過來。鄭曉娥隨即介紹她的家人給我認識,其中有她的兄長和胞弟。
我們圍坐一起,品嘗老夫人為我們做的新年美食,甚有日本家庭過年的氣氛。
飯後,我們坐到梳化去。鄭廣良打開話匣子(他和我交談都是使用日語),高興地說:“你真是下了功夫研究長崎,連我爺爺鄭永超改建觀音堂的事蹟你都知道,你都寫上。你寄來的論文我都用心讀了”。④
蒙鄭公揄揚,立表感愧。內心則暗喜,因通過拙文已取得鄭廣良的信任。後來,我多次登門造訪,請他講述原爆歷險經過,綜合寫成筆記,今整理如下:
鄭廣良祖籍福建永春,1926年1月1日在長崎出生,是第三代華僑子。他還有兩位兄長,分名伯夷、叔齊。鄭廣良的祖父鄭永超,於明治年間到長崎經商,住在當時華人聚居的新地町(填海造地而成,是幕府末年指定外國人集居之地)。家境本來亦算小富,只惜鄭廣良父拋妻棄子,與日本女子姘居,母子四人頓失所依。廣良兩兄,擔起家計,外出工作,奉養纏足又不懂日語的母親,更使幼弟能上學受教育。只惜長兄伯夷,終因辛勞過甚早逝。
鄭廣良聰慧勤奮,感兄長之照顧,方能入學,故倍加努力學習,以優異成績作報。有志者事竟成,鄭廣良考入萬眾渴求的東京第一高學校。三年制的“一高”,是東京帝國大學(戰後改名東京大學)預備校,所以連日本人都爭相考讀,結果落第者不知凡幾,其難如此,何況是外國學生。
鄭廣良入讀“一高”不久,便遇上美軍大空襲,狂炸東京,逼日本投降。東京的學校接到疏散指示,而且臨近暑假,鄭廣良遂收拾行裝,返回長崎,逃避轟炸,陪侍母親。
其時,日本在戰場上節節敗退,聯合艦隊被殲滅,沖繩島失守,喪失制空權,海域被封鎖,正處於捱打狀態。但日本軍國主義者,仍負隅頑抗,不理國民死活,提出“一億玉碎”的誤國方針,調動全國可用的力量拚死抵抗。所謂“神風特攻隊”,便是命令年青人去送死,作無謂犧牲。而一般平民百姓,接受軍訓之餘,大多被安排到工廠,生產軍火和軍用物品。
三菱重工業長崎兵器製造所,在長崎市浦上有兩座三菱兵器工廠,一為茂里町工場,另一為大橋工場。這兩個工廠,正在日夜加班生產軍機投放發射的魚雷。1945年8月,徵集來的勞工超過一萬七千人,包括年僅十三、四歲中學生,分作三班出勤。後來,加大生產,以致出勤由八小時增至十二小時。其產量達到一個月二百一十枚魚雷。工廠附有宿舍,其中一座名西鄉寮。
註:
②參考自瀨野精一郎著《長崎縣の歷史》,東京山川出版社,1978年,256至260頁
③黃天為久保田博二翻譯《日本萬華》,將陳舜臣的序文名譯作<萬千氣象話中華>;久保田的文章名則譯為<萬里河山千日行>。
④同註①引文<長崎的唐人、唐船、唐寺、屋敷和媽祖文化>,342頁。內容是唐人屋敷的觀音堂:“創建年代不詳,然石壇有天明七(1787)年丁末正月建造字樣。其後由鄭永超改建…… 。”
中日關係史研究學者 黃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