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奇逢信有緣

——原子彈下倖存者鄭廣良親述險死還生往事 （一）

80年前（1945年）的8月，堪稱世界史冊中最驚心動魄、癲狂起伏的一個月。其震撼全球的三宗超級大事，在十天內連環爆發，依次為：

8月6日：廣島原子彈爆擊，是人類史上第一枚原子彈用於戰爭轟襲。

8月9日：長崎原子彈爆撃，是第二枚施於戰爭的原子彈，世界祈願希望這也是最後使用的一枚原子（核子）彈。

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史上最慘烈、死人最多、破壞最劇的第二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

我因研習長崎史，故對長崎原爆（日語，原子彈略稱）也有涉獵。人生奇逢偶遇確有緣，十年前竟巧逢親歷原爆的鄭廣良老先生，聽他親述原爆歷險的駭人事蹟。

一、原子彈下的中國亡魂

1984年6月，我將離開日本，告別近七年的留學生涯，遂把握最後時機，南下長崎為多年的研究實現田野史蹟考查，以驗證史書論述的正誤詳略，並藉機增廣見聞。此次歷史之旅，撰有＜史迹踏查日鈔＞，供後來著述參考之用。

1988年，我應香港《大公報》之邀，撰寫<日本物語>專欄，至是年8月9日至12日，連續四天記述原子彈的威力，其中<原子彈的中國魂>，揭示鮮為人知的原爆中國死難者：

（1945年8月9日）上午11:02，日本九州長崎上空爆發起一個巨型的蘑菇狀火球。這是繼三日前上午8:15，人類首次使用原子彈轟炸廣島之後，再次使用的第二枚原子彈，而且威力尤勝前者。只是廣島地形平廣，人煙稠密，故死難者約為十四萬；而長崎地勢狹長，靠山面海，人口亦無廣島眾多，是以死難者約七萬之眾。

這七萬多的死難者中，大家可會知道有四十三位中華兒女的亡靈呢？

1984年6月底，我到九州一帶進行歷史考查，沿途作了筆記，成<史迹踏查日鈔>，迄今未發表，現摘録（原爆）記事如下：

6月27日（星期三）陰雨……如今福濟寺尚有一任務，乃是供奉所有死於原子彈下的亡魂。在寺院的一塊說明板上，有這樣一段文字記載：

中國死難者三十三名。戰時，日方將捕獲的中國人強制送到長崎縣的炭礦進行強制勞動，居於刑務所內（上浦支所），因而不幸罹難。其遺骨已送還中國。

中國死難者十名：台灣出身，來長崎醫大攻讀醫科或任醫大職員。不幸罹難。

上文說到的福濟寺，略介紹如下：

長崎有唐三寺，即興福寺、福濟寺、崇福寺，又稱三福寺。也有將聖福寺列入，合稱唐四寺，亦名四福寺。

考福濟寺位於長崎市築後町二之五六。明崇禎元(1628)年、日寛永五年，福建泉州府的覺悔航抵長崎，即開基創寺。屬臨濟黃檗宗。佔地約九千九百平方米的福濟寺，初期集資的船主多為漳州人，故早期俗名“漳州寺”。其後，前來擔任住持的僧人，幾全為泉州府人，故又名“泉州寺”。覺悔開基，最先修的是媽祖堂。

福濟寺踞山望海，江帆洋船盡收眼底，景色幽美。而寺院巍峨，結構華麗，是各唐寺之冠。日本江戶時代，已將福濟寺列為長崎勝景。甲午戰爭前三年的1891年，清廷水師提督丁汝昌，就曾到寺內參拜。只是一代名剎，1945年毀於原子彈下，成為廢墟。

曾被日本列為國寶的福濟寺，戰後重建，轉成日式禪院，僅山門之鐘樓，仍仿舊昔。1969年，重建本堂，參照舊築，用靈龜殼之形作堂宇，其上鑄三十五米高立身觀音像。遊人香客由斜坡登寺，仰瞻慈容，靄然可親，因有“慈母觀音”之稱。而福濟寺也增一名，稱為“長崎觀音寺”。

毀於原子彈下的福濟寺，重建後便擔負起供奉死於原子彈下的亡靈。①

再訪長崎，已是二十年後的2004年10月。但重登福濟寺，再也看不到供奉原子彈亡靈的木牌。寺的四周，已被高樓所包圍，昔日高聳的觀音像，不再是鶴立雞群，已大為失色，致影響慕名而來的信徒香客。詢之守寺老婆子，她亦一臉茫然，大嘆今非昔比。

何以不再供奉。據查，長崎政府在平和公園的平和紀念像前設置“原爆殉難者名奉安所”，也許是這個原因，供奉在福濟寺的亡靈，亦移到“原爆殉難者名奉安所”，故不用再由福濟寺供奉。

二、原子彈瞬間使爆擊地變成人間地獄

原子彈的威力，可從《廣島原爆戰災史》(第一卷) 的記載得知其慨：

投向廣島的原子彈，主要成份濃縮鈾(Uranium)重約一公斤，但它爆炸出來的能量，相當於一萬三千噸TNT的爆炸力，也等於二十兆卡路里熱能，換成電力計算，可發電約二千三百萬千瓦。

當原子彈爆發，爆發點的溫度可以高達數百萬度（一般炸彈爆發時的最高溫約五千度）。萬分之一秒後，火球的直徑擴散至三十米，溫度則接近三十萬度。這爆發的瞬間，如從九公里外目睹火球，相當於從地面仰視太陽的十倍強光。

原子彈的殺傷破壞力，主要由熱線、爆風、放射線造成。如前所述，原子彈爆發的瞬間，火球在萬分之一秒後溫度為三十萬度。百分之一秒後，表面溫度降至約一千八百度，但在零點二秒後，表溫又回升至七千七百度，三秒後，又再降回千八度。以後溫度才漸次下降。如此高溫的火球所放射出來的熱線、百分之九十九在爆發後的百分之一秒至三秒這段時間內，直接影響到地面。試想，鋼鐵的溶解溫度也不過是一千五百三十度，而原子彈的爆心地溫度高達三千至七千度，那簡直是將爆心地變為一座熔礦爐。在這超高溫下，距爆心地三點五公里的人會嚴重燒傷；距爆心地一公里以內，衣服、木建住居會自動燃燒起來。至於距爆心地六百公尺以內的地方，屋瓦呈泡狀，花崗岩的表層也溶解剝離，而琉璃亦因溶解致變形扭曲。

原子彈爆發所造成的高溫，使爆心地附近一帶，無須引火，即自行焚燒起來。當年廣島市有建築物七萬六千多棟，結果全燒燬約五萬五千棟，半燒燬約二千二百五十棟，山林火災則有十二處。

超高熱的火球，瞬即使周圍的氣壓增強，形成一股強大的爆風。這爆風比十級颱風還要厲害，不獨建築物倒毀，橋樑坍塌，連鋼鐵的屋蓋、重型機器，也被吹刮得扭曲變形。後來調查所得，爆心地二點三公里半徑範圍內的木屋，全遭摧毀；三點二公里範圍內的木屋，亦半數倒塌。

熱線和爆風突如其來，房舍起火的起火，摧毀的摧毀。接近爆心地的人，身上的衣服着火燃燒，頃刻間整個軀體亦告燒焦。當時人們坐過、站過的地方，如菲林照片受感光一樣，留下黑影。另有一些人被迅猛的爆風吹起撞擊至死。有部分死者甚至是被爆風撕裂，以致內臟也破腹而出。

死者無數，傷者更盈千上萬，他們痛苦地在廢墟中掙扎，哀叫：“水，快給我水！”

除了熱能和爆風有強大的殺傷力外，放射線的傷害亦甚創深，兼有後遺症。據<廣島原爆被害概要>稱：原子彈爆發的時候，放出大量α(alpha)射線、β(rays)和γ射線，以及中性子射線。其中α、β射線很快便被大氣吸收，地面上剩下來的就只有γ射線和中性子射線。

在正常情況下，人類平均一年吸收的天然放射線約為零點一rad（radium，放射線量單位）。如果吸收四百rad，死亡率達到百分之五十，若七百rad以上，則肯定無法救治。

這致死的七百rad放射量，由爆心地起約九百二十五公尺以內是其範圍；半死的四百rad，則在一千零二十五公尺以內。

當初期放射線的中性子與土壤、建築物材料等發生接觸後，產生原子核反應，再次出現誘導放射能、核分裂生成物的放射能和未分裂爆發物質的放射能。因此，在爆發後一百小時內活動於離爆心地一公里範圍內的人，會因吸收了誘導放射能中心的γ射線而傷殘。所以在原爆後，不被燒死、壓傷的生還者、或跑到災區尋找親人的民眾，以及深入災場的救護人員，都有不同程度地吸收了誘導放射能而傷殘，以致日後出現白血病、惡性腫瘤等症狀，重者難治致死，輕則終身殘廢、帶病。

註:

①關於福濟寺，詳見黃天著 <長崎的唐人、唐船、唐寺、屋敷和媽祖文化> 論文，收入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聯合出版《九州學林》，2004年秋季二卷三期，325至326頁。

中日關係史研究學者 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