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救贖
二龍喉公園的清晨,總是裹着一層油膩的濕氣。那濕氣沉甸甸的,雖不至於難聞,但總散發着一種難以形容、更深更悶的類似腐朽的氣味——那是歲月本身在緩慢黴爛的氣息。這氣息穿過黑熊區陳舊的鐵柵欄,頑固地黏在那套皺巴巴的工服上。此刻,王志龍站在籠外,隔着欄杆,看着裡面那個巨大的、黑色緩慢起伏的生命體——BOBO,這又是一天的開始。
“喂,肥熊,看過來這邊。”孩子正用力大叫並與黑熊BOBO揮手,希望黑熊能走到欄杆邊上,當然那些不知好歹的家長也跟着來了勁,幫口大叫“看過來啊,快看過來!”彷彿黑熊能聽懂人話似的。可此時,BOBO還真就抬了抬頭,大概是因為聲音的吸引吧!畢竟牠聽覺自小便很靈敏,順風能聽到三百步以外的腳步聲。但牠卻只限於抬了抬頭,往後根本就完全沒有任何再動的跡象。
那愛生事家庭並不打算就此放棄,立馬放出大招,只見在那酷似父親的生物體大臂一揮之下,一個蘋果炮彈就這樣落在BOBO的面前,這一投真那麼有點美國職棒大聯盟投手的感覺,可惜的是蘋果是投準了的,但BOBO還是一動不動。這實在不能夠怪牠,BOBO今年都三十五了,試問一隻三十五歲的黑熊,以人類年齡來換算的話,大約已是近八十歲了。你們試試在你阿爺阿嫲面前拋食物,看理不理你。
唉,但這不是重點,現在我應該還是先履行職責,“先生,這裏禁止投餵啊!”而小孩聽到我的勸告時已嚇得躲到他父親身後。
那一家三口,除了小孩外,父親手硬,母親卻是嘴硬的種,急說:“哪裏有寫禁止投餵?”
我沒好氣地指了指身旁的告示標誌,也不打算再說什麼,畢竟對待白癡的最好方法就是不對話、不交流,接着,他們果然發揮了“奧客”特色,駡駡咧咧:“說什麼等着收投訴吧!”
我心想:“唉,投訴有個鳥用,尤其是你們這些鳥人,有人鳥才奇怪。”
大概任誰對木頭熊都沒興趣吧!就這樣不消一刻他們便離開了,而我亦準備接下來一天的工作,現在BOBO站在小房前,後面岩石砌成的房,不太大,但足夠一熊生活。自己成為公園的投餵員,都有三十三年了,好一個三三不盡,當然,雖叫投餵員,但也要幹其他的事,諸如配餐鏟屎、打掃籠子、幫熊洗澡之類也是由我全權一手包辦。
牠現在就蜷在角落,過去在食肆那粗重鐵鍊在項頸處勒出的深痕,像一道無法癒合的傷疤,已永遠留在牠的心內。牠本是福隆新街食肆籠中待宰的囚徒,現在被解救後卻依然瑟縮於牠自己製造的無形牢籠中。每當我走近一步,牠便會猛地後退一步,當退無可退時就會縮成一團,喉嚨更會擠出沉悶的嗚咽,不像是控訴,更難談得上哀求,更多的是一種無奈。而牠那對眼睛更深如幽暗的枯井,除了那驚惶與隔絕之外,可以說是幾乎空無一物。
日復一日,我開始試着放慢腳步,像極接近我那位愛生氣的女朋友一樣。我將蘋果拼盤輕輕推近牠,牠卻只警惕地嗅聞,隨後便扭過了頭,依舊固守着牠自己的方寸天地。開始我沒有搭理,畢竟我只是打工的,放下食物便默默退開,如是者都不知是第幾十個蘋果盤被放下了,看來牠真的要比我那女友更倔強,於是這天我便氣着說:“傻狗,愛吃不吃。”其實這是相當可笑的,眼前明明是隻熊,何來狗呢?但人往往就是這樣,衝口而出的氣話是沒有任何緣由的。
就這樣,我靜候片刻便打算轉身離開。但就是這一次,身後卻傳來了“窸窣”的聲響。我停步回頭,目光恰好碰上牠那猶豫又試探的眼神——牠接着又小心翼翼伸出前掌,慢慢將那顆蘋果攏向自己。
此刻,我雖然面無表情,但內心卻笑開了花,看來這招還挺管用的,有空我也對那刁蠻的女友試試好了。以後每次餵食,我都會來個霸總式的叫喚“傻狗”,這大概就是我倆最秘密的秘密。
我還記得以前九時至十時都會將一大堆水果和熊飼料推着小皮車準點送到籠內,當然這個投餵動作是有表演性質的成份在內,但現在我再到籠內,BOBO已無精打彩地蜷縮在角落裡,像極一塊被遺忘多年的舊地氈,昔日蓬鬆亮麗的皮毛如今已變得黯淡乾澀,彷彿像吸飽了這公園幾十年的潮濕氣,沉甸甸地往下墜。當然這只是遠看的情況而已,若然你們與我一樣近的話,便可以聽到牠的呼吸聲已不再是當年那酣暢的呼嚕,換來的是一種艱難的、帶着漏氣破風箱般雜音的喘氣,每一次吸氣都像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要把那濕重的空氣壓進衰老的肺腑。一隻蒼蠅,嗡嗡地繞着牠渾濁的、半閉的眼睛打轉,而牠卻連抬爪驅趕的氣力都沒有了。我知道,BOBO的日子,正像這籠子裡永遠掃不乾淨的落葉一樣,一點一點地零落殆盡。
現在我又忍不住衝口而出:“傻狗,開飯了。”
我倆的關係就像楊過與神鵰,唯一差的是牠沒有教我絕世神功,就這樣過去十多年,明年就要回歸了,然而我只擔憂明年我要跟她結婚。當然現實是並沒有人會問我為何會擔憂,因為我們表現得如此恩愛,又沒有什麼天價禮金,黑幫搶地盤又砸不到我政府工的鐵飯碗,何懼之有?何憂之有?而且我這邊又沒有什麼所謂的第三者,又沒有想追尋什麼理想、要作什麼人生改變,我們的結合彷彿一切都是如此之順理成章,無可挑剔,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覺得沒有什麼人生意義,對了,這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你說呢?”我望向牠問。
牠竟用鼻尖輕輕碰觸了我的臉。雖然過去都有觸摸過手,但臉還真是頭一次,那微涼的觸感如電流般震顫我心。我屏息不動,只覺牠粗糙的鼻尖彷彿裹挾着某種滾燙的、小心翼翼的暖意。趁着今天閉園,我便乘機坐在陽光裡與牠分食蘋果。牠的皮毛在陽光下閃爍着溫潤光澤。我過分地撫摸着牠那寬厚的脊背,掌心下全是生命安穩的起伏。我跟牠說了我與女友的情況,以及我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牠低嗚着,像在投訴我那自找的麻煩,的確,有人陪伴已不錯了,難道像牠在這籠內孤單一熊就好?這是對的,沒有比較當然就沒有傷害,但同時沒有比較也不知道自己幸福,此刻時間彷彿已暫停,並足夠讓兩個孤獨的靈魂靠近,彼此確認存在的暖意,在各自的傷痕旁開出溫暖的花。
BOBO最終都沒有碰那蘋果,還有青瓜、香蕉和生菜等,甚至專家們為牠而設的高纖飼料都沒碰,我也只好放棄打卡離開公園。這時天都暗了,匆匆換下工作服便趕去擠巴士,畢竟再遲一些,那便會擠得一塌糊塗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裏,甫一坐下,老婆劈頭就是一句:“怎麼還不洗澡?”
“為什麼要洗澡?”
“一身的飼料味和屎味,怎麼能不洗?”
我原想反駁:“剛剛在車上一個人都沒有避開,即使是煞車碰在一起也亦然,難道外人就聞不到?還是牠們就是聞到,但能夠容忍,那為什麼自己家人就不能容忍?”望着不遠處滿枱的青瓜炒蛋、煎午餐肉、炒四季豆,還有合掌瓜湯,我多想一手就把它們全部翻倒。
“你怎麼還不起來?”她幾乎就要上手拉了,她催促道。
“哦!”以後我不發一語便收拾一身衣服去洗澡。當我洗完回坐時,飯已吃了五、六分,我瞬間就沒有胃口了,當然不是說不夠食,只是心情就這樣沒了,只能無聊地把筷子在餸裏撥撥弄弄。此時老婆一敲就把筷子打下,像極從前的老媽子一樣。
“礙你嗎?”
“沒有。孩子在,可否有些規矩?”她故意提高聲線說着。
我停下了動作,孩子卻忍不住笑了,可現在我並沒有像電視劇那樣做些令場面更瘋狂的事,如掌他一巴,又或者來個“吼叫式”發言什麼的,只是與大多數人一樣收聲,吃飯。此時,我想起中學的一課課文:“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十六號了,記得把貸款交上,都不知鬼樓價什麼時候才能升回去。對了,還有靖熙的OK鏡要買新的了,順帶把補習費也交吧!都過兩天了,記住是三千二,不是三千。加價了不要入錯,唉,什麼都加,就是人工不加。”
我低着頭沒有回應,以至她氣着追問:“聽到沒有?”
我點了點頭。她卻依然不依不撓,“聽到就應句吧”。
我沒有理會,只是轉身向兒子問:“今天英文考得怎樣?”
“還好。”他依舊在看着他的手提電話,頭也沒抬起來。
“上次你說英文很易,不合格就倒立吃屎,結果屎未吃成,但格依然不合,今次……”
可話還未說完已被老婆截斷:“你噁不噁心,吃飯還屎不屎的,你不能等一下再問嗎?”
然後又是新一輪亂彈,而我依然選擇沉默,好不容易待到吃的任務完成,老婆收拾碗筷,然後洗碗,最後把孩子帶回房間做功課。我才把電視打開,但頭卻沒抬一下,因為用聽的比用看的好,這多像BOBO啊!
隔天,我問小何,嗅不嗅到自己衣服和頭髮上的屎味和飼料味,但小何卻說:“很少啊,沒有什麼問題。”
“完全沒有?”
“當然不能說完全沒有,只能說味道微乎其微。”說完便離開工房了。
我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嘴,一陣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癢意猛地從喉嚨深處頂了上來,然後又劇烈地咳起,此刻,我的身體已佝僂得像隻被燙熟的蝦,肩膀聳動,喉嚨裡發出可怕的、空洞的嘶鳴。咳聲在寂靜的小房內顯得格外刺耳,驚起了窗外幾隻在覓食的麻雀。好不容易平息,我攤開剛捂嘴的手掌,掌心赫然幾點猩紅,如同武俠小說雪地裡綻開的那些妖異梅花,刺得滿眼生痛,這才令自己想起醫生那張毫無波瀾的臉和這輩子聽過最冰冷的判決詞:“王先生,對不起,是胃癌四期。”
此刻,我笑了,多少年了,都沒有試過從心發出的笑,只是,這笑不知為何會添上一丁點不爭氣的淚而已。
打開小門,今天“傻狗”也跟往常一樣步履很緩慢地走到岩壁前坐着,但牠的坐姿不太好,感覺好像整個身子都要萎縮起來了,這倒像是跟我一樣被命運丟進了同一個垃圾堆,一同腐爛。我照舊把一小盤精心切好的蘋果塊送過去,那些新鮮的蘋果塊紅豔水潤,散發着最清甜的香氣,與濕熱渾濁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可“傻狗”只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那盤食物,然後便又漠然地合上了。我知道牠的頭的確是微微動了一下,喉嚨裡也發出過一聲模糊的嗚咽,雖然更像是沉重的歎息。但現實是牠隨即又沉入了那漫長的昏睡之中。至於盤裡那些鮮豔的蘋果塊,在光線下,更像一堆毫無意義的垃圾,在嘲笑我這一生的無用功,實在諷刺。
我的心瞬間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然後又猛地按沉下去。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瞬間將自己淹沒。我背過身,把手抵在冰涼、鏽跡斑斑的鐵欄杆上。欄杆的寒氣從手心滲進皮膚,直入每根細骨內。閉上眼,眼眶卻乾澀得發痛。為誰活?為自己?為家庭?為那還在求學的兒子靖熙?還是為了家裡那個同樣被生活壓彎了腰,在賭場做荷官的老婆?或者……是為了眼前這個即將油盡燈枯、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食物的“傻狗”?這時喉嚨裡又泛起一股腥臭的味道,我繼續用力地反嚥下去,然後又狂吞了一些止痛藥,彷彿因為只要一嘔吐,就會把那些未消化的食物連同希望也一同排走。
不期然想起醫生開的那瓶標靶藥試用裝,還靜靜躺在辦公室抽屜的最底層,藥瓶上的標籤嶄新得刺眼——那價格標籤上的數字,是自己和老婆省吃儉用多少年也湊不齊的天文數字。
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的“撲棱棱”聲,帶着一種近乎莽撞的生之喧囂,撞破了籠子裏的死寂。我猛地睜開眼。一隻灰褐色的珠頸斑鳩就這樣鑽了進來,這不安分的小東西就落在了那盤被嫌棄的蘋果盤旁邊。牠細腳伶仃,小小的腦袋警惕地轉動着,黑豆似的眼睛閃爍着精亮的光。牠先是飛快地啄了一下盤沿,發出清脆的“督”一聲。但大概還是害怕“傻狗”那龐大的身軀,故不敢再有動作,但想不到這時牠卻動了,原下意識以為是想驅趕珠頸斑鳩,誰知卻是把盤推了開去,牠見狀立馬跳到最大最紅的那塊蘋果之上,小小的喙急切貪婪地啄食起來!那鮮黃的果肉被牠輕易撕開,汁水四溢。從此小腦袋一上一下,頻率快得驚人,每一次啄食都帶着一種近乎野蠻的全然投入,以至牠的翅膀微微翕張,胸脯急促起伏,彷彿整個生命都燃燒在這一刻的獲取之中。
此刻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從麻木的腳底直衝頭頂。原以為這只是偶一為之之景,但以後每天珠頸斑鳩都會如約而至,即使遊客令牠受驚,嗖地一下飛起,牠也不會立刻飛走,只是在籠頂盤旋了一圈,嘴裡還是叼着那一小塊沒來得及嚥下的、鮮黃的果肉。小小身影在天空中劃過一道倉促的弧線後,又會從鐵柵欄的縫隙裡靈巧地鑽了進來。
獸醫們原說“傻狗”的生命就在這幾天,但現在硬是過去一個月了,情況依然沒有什麼變化。而這些日子,自己的腦海內都不只出現了一次這樣子的念頭:“辭……辭職!我辭職!就在今日!所有公積金全結!要全數!”像極一往無前的衝天炮,拿到錢後就來個從前未有的瀟灑,該食就食,該玩就玩,該嫖就嫖,該飲酒就飲酒,該吹三邊就吹三邊,總之千該萬該,該為自己而活。誰知就是這“傻狗”楞是不走,令我好像還有最後的羈絆不斷似的。
二○一八年十一月一日,“傻狗”終於進食了,牠鼻尖輕輕蹭過盤,如同數十年前那個不安幼崽初次試探的碰觸。最後甚至努力地把蘋果送進口內。我和那些專家們都嚇得張大了嘴,可終究沒再說些什麼,而珠頸斑鳩啄食過的蘋果依然在盤內。
我忽然感到一切都是為了食,真的,就是最簡單的為了食。
十九天後“傻狗”終於走了,現在只有自己獨自站立着面對空寂的籠子,這彷彿也在面對自己生命裡驟然塌陷的一角。聽風低吟,捲起幾片枯黃樹葉,沙沙作響,如同歲月本身絮絮的歎息,原來生命這趟劇本,無論是人是獸,終究都在練習告別。
牠比獸醫們預估的生存時間足足長了兩個月有多,聽岑小姐說那已是天大的奇蹟了,的確,這真的是一個奇蹟,但這裏不只是生命的長度,還有一隻熊為了一隻鳥而活,那本身不就是最大的奇蹟了嗎?畢竟BOBO走後,這裏可就再沒有蘋果了。
吃本身,大概就是為了“活下去”!但“活”是本能,可沒誰說一定是為自我而活,其他人的活也是需要的,甚至是重要的,哪犧牲換來什麼?是責任,是同情……不,那是一種更廣闊,更深層的東西?它可以無關親疏,不只為本身,只為這天地間,還有這需要。
“梁醫生,請問以我的情況看還有多久?”
醫生雖然有些愕然,但還是如實回應:“四期胃癌的平均生存期通常在十一個月左右,可隨着現在醫療技術的發展,部分患者的生存期可以延長到十七個月甚至更久。而五年生存率一般在百分之五至十左右。但正如我上次說的,用標靶藥效果會好些,但由於未在資助藥單中,所以……”
“不需要標靶藥,但我相信我就是那天選百分之五至十的人,請在不用額外負擔的情況下盡力幫助我,謝謝!”
醫生點了點頭。
二○二一年六月中旬,BOBO的標本於路環打纜街的澳門動物標本展示館作長期展示,BOBO被分别製成剝製標本和骨骼標本,並且設有亞洲黑熊和BOBO生前文字簡介,以及顯示屏循環播放BOBO生前影片。內裏訴說着黑熊BOBO對澳門的貢獻,但只有我知道在“傻狗”看來,牠最大的功績不是什麼陪伴澳門人成長之類的陳腔濫調,反而是最後一段與那隻珠頸斑鳩的故事,“傻狗”你走了都差不多三年,可否還記得我這個“傻人”?
在淚水中剝製標本和骨骼標本彷彿又再合而為一,變成“傻狗”了。
雙 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