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理想無處安放
——電影《齊瓦哥醫生》的角色矛盾
一部好電影,總能激起無窮聯想——比如《齊瓦哥醫生》裡,為何維多最後要兩度回頭找尋主角們?又或者,是安提波夫,為何又要改名史特尼柯夫?
這些問題都藏在角色的性格本身。要解析角色,就要如同閱讀傳記一樣,要將角色視為生命,才能理解像維多這樣複雜的性格。在革命前期,他不像那些俄國貴族一樣,對革命有本質上的抗拒,也不像齊瓦哥那樣,打開窗戶,默默從心底同情“和平!土地!麵包!”的口號,但也更不是那種熱衷於革命的布爾什維克。他只是有一種局外人的幽默——“No doubt, they'll sing in tune after the Revolution.”
由此可見,維多是一個典型的生存者,他世故、圓滑,懂得察言觀色,隨時都可調整自己以適應任何政權與時代。他沒有堅定的政治立場,只相信權力與現實。這種特質,在沙皇被推翻後更加突出。他憑着手段與權謀,無論在沙皇時代,還是蘇聯時代,都能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但他對這個世界並不是真正認同,只是不斷妥協、苟活,從而活在現實之中。但同時,在內心深處,對那些擁有理想的人懷有一種嫉妒與鄙視交織的情緒。正如有一幕,齊瓦哥提到,他無法理解維多為何會為了拉娜,冒着失去一切的風險。其實,以維多的手段,他大可以另尋新歡,事實上他也完全有能力這麼做。這說明,他所着迷的並不只是拉娜這個人,而是她身上那種年輕、純粹、無憂無懼的特質,那是他渴望的東西。後來,維多與拉娜的一場場爭吵,更印證了他內心的矛盾。當拉娜提到她的小男友安提波夫是一個充滿理想的人時,平時穩重冷靜的維多突然暴怒,甚至強暴了她。與之相反,當拉娜在宴會上開槍射傷他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報復,而是理智地放走她。但是為甚麼會這樣?維多並非魯莽之人,這其實是維多內心深處情緒的爆發,他對理想者的不屑,其實正是源自他自己無法成為理想者的自卑與憤恨。
正因如此,維多後來兩次去找拉娜與齊瓦哥,是結合了兩種情緒:一方面是出於自尊的傲慢,他想用“施恩”的方式,來貶低對方的理想生活;另一方面,是他潛意識裡對理想切割與告別。第一次上門時,他骨子裡滲透着傲慢,要求拉娜為他碰酒,卻沒想到齊瓦哥與拉娜竟會拒絕他。這種誤判,對一個務實如維多的人而言本不應發生,而他內心的矛盾,更使他瞬間爆發歇斯底里的情緒。第二次,維多的態度有所轉變,他命令手下迴避,放下部分傲慢,甚至低聲下氣地請求齊瓦哥。但一旦他的目的達成後——“被需要”被滿足,他又馬上回到傲慢姿態,就這樣頭也不回地帶走拉娜。
這樣的性格矛盾,正是《齊瓦哥醫生》中最精彩的一環。與之相呼應的,是安提波夫,化名為史特尼柯夫(Strelnikov),這名字就有“開槍的人”的意思。或許,他在旁人的眼中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布爾什維克。然而,他一方面指責齊瓦哥的詩集充滿了反革命的“私人生活”,另一方面,又卻像《美麗新世界》的長老一樣,暗地裡將詩集收藏。這種矛盾的情感,卻使安提波夫一次又一次放過齊瓦哥醫生,甚至在臨死前,仍堅持徒步走回尤里亞丁,彷彿要向某種內在的情感,作最後的告別。這些角色的矛盾性,都寫下了在大時代下,人們心裡的掙扎與扭曲——他們無一例外,都是失去自由的靈魂。
李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