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斷捨離
除了研究必備的參考書,我將家中所有藏書全數送出,完成了書的斷捨離。
買書不易,需囊中有財,閒心購置,費力運回;藏書更難,佔空間,惹灰塵,更招怨——母親永遠絮絮嘮叨買那麼多書幹甚麼!送書竟也不易。將藏書送出,宛如把女兒嫁出,總想為她尋一處“好歸宿”。最理想的去處莫過於學校圖書館,奈何人家空間有限,且余之珍寶未必合彼之所需,尤其是社科類學術書,多數學校並無需求。幾經尋覓,終於找到願意接收的學校,喜出望外。於是備好紙箱,拭去書上塵埃,逐一裝箱。一箱書沉甸甸,搬運堆疊,累彎了人到中年的腰。摩挲書封,回想當初費心花錢從外地購回,如今卻四處求人收留,不禁感嘆:“何苦當初!”
要怪當然得怪自己。初見某書,大為喜愛,自以為一定會把它讀完;可是把書捧回,卻是束之高閣,任其塵埃滿佈,書頁發黃,恰如負心浪子,始則信誓旦旦,終究冷落背棄。藏書的斷捨離,不過是坦承自己人設的崩塌——你並非自以為的那個“愛書人”。看着書頁斑黃,滿心愧疚,錯將藏書當讀書,辜負了書的春華,也蹉跎了自己的歲月。
當年買書,只因怕“書到用時方恨少”,尤其哲學社科類書籍在澳門難尋,於是瘋狂購書回家,書牆高築,自鳴得意。如今送書,卻因本地圖書館近年藏書豐富、借閱便捷。更重要的是,電子書大行其道,收藏電子書遠比紙本省力方便。曾聽一位老教授說,他愛用電腦讀電子書,只因字體可放大,閱讀更舒適。從有形的紙質書到無形的電子書,載體進化,精神生活隨之改變。物質進步重塑生活方式,電子書的出現不僅革新閱讀模式,也徹底改變了藏書的觀念。
又一個更新迭代的革命時刻。電子書席捲而來,紙本書日漸式微,實體書店的逐漸消失便是明證。蘇轍曾述其父蘇洵“有書數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古時藏書可作為遺產傳承,萬卷書香是傲人資本。如今,這般美談恐成笑談。我的藏書,送都沒人要,若當廢紙論斤賣,還能稍沾資本氣息,哪敢奢望作為遺產勞累子孫!
蘇轍的哥哥蘇軾《李氏山房藏書記》有云:“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者之於書,多且易致,……而後生科舉之士,皆束書不觀,遊談無根。”可見學問深淺,與書本易得與否無關。電子時代,大道之行也,天下唯AI。AI堪稱讀遍天下書、搜盡網上文,然而人類眾生大都束(電子)書不觀,沉迷某某書的短視頻,恰為蘇夫子之言添一新註。
藏何種書並非關鍵,勤讀書以成為有學問根柢之人,卻是千古不變之道,斷不可捨離。
杜 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