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說快照是俳句？

首先要搞清楚一點，被譽為世界最短的詩的俳句(Haiku)並不是西方理論意義上的詩。不是因為它沒韻律、不分行，關鍵在於它所追求的、它的關鍵詞是：無用。詩的本質是趨向非功利性，俳句比大多數詩還要非功利。它高度凝練，但它的美感不單來自凝練，更加上了簡約、日常、感觸之美，和日本的Wabi-Sabi（侘寂）美學相關，亦不同於中國絕句的驚艷和奇崛之美，更接近禪宗。

說來有點像街頭快照(snapshot)跟攝影藝術的關係。快照不以藝術為指標，它的最高境界應該是隨心所欲地拍攝，結果也無所謂“有用”與否。這一點不僅是掃街影友的覺悟，就連攝影大師，比如說森山大道也非常嚮往，並且用一本《再見吧攝影》這樣的挑釁作品表達過自己的態度。那本名作，與其叫攝影集不如叫廢片集，除了他一貫的“粗獷、野蠻、混亂和惶恐”，還加上“隨意、非理性、零度寫作”等更多教人無以名狀的特質。似乎在說：矯枉必須過正，我就是用這樣極端“不美”的照片把攝影從美術當中拯救出來。

在森山大道“挑釁”派他們之前，認真學習日本禪宗的當然是亨利 · 卡

蒂埃 · 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

，他的街頭攝影快、準、狠之餘極有餘音嫋嫋，不是一句“決定性瞬間”能夠解釋。

倒是他推崇的赫里格爾《弓與禪》：“完美的一箭並不在於那恰到好處的時刻，因為你並沒有把自己從自身分離出去。你不要把力量集中在如何取得成功上，而是要集中在遇見你的失敗上面……真正的藝術是沒有目標的，沒有動機……把你從自己那裡解放出來，拋棄原有的一切，這樣你就一無所有，只有那沒有目標的緊張狀態。”足以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尤其當你手拎相機走上街頭，腎上腺素激升的時候，不要當自己是戰場、獵場上的神射手，而要當自己是一個弓道的學徒——一個俳句詩人。

當然，實踐這一道理，最好是在日本。日本雖然攝影發達，但民眾對於被拍攝非常敏感，如果看過電影《東京日和》就知道，荒木經惟大師年輕的時候沒因為偷拍而少惹官非。我建議還不如像森山大道那樣，拿着小相機大大方方地拍，輕鬆地微笑，就像松尾芭蕉隨時隨地拿出紙片寫俳句一樣。

接下來，你還要學習日本美學精神最弔詭的一種：斷捨離。極端豐富的美學元素聚集在此地，你的相機要盡情收納然後取捨。一本小說，刪減成一首詩應該怎樣做？一首詩刪減成一首俳句又怎樣做呢？

日本哲學大師梅原猛的《佛教十二講》說：“臨濟宗的目標是拋開自己一切而成佛。人本是無。只有意識到這種無，才能覺悟，產生勇氣。”攝影者的勇氣正在於此，放下我執，立地成佛。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