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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2月21日
第C05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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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鎮埋葬企鵝

在塔鎮埋葬企鵝

塔鎮的朝霧像是一綹碎冰,用力吸一口,肺腔會感到冰冷刺痛。對生長在亞熱帶氣候的韓來說,塔鎮的冬天很冷,會下雪,天空總是霧茫茫。整個冬季裡,韓都是這間二層平房最早起床的租客。勤

奮自律的韓,人人都這樣說。

凌晨三點,韓睡眼矇矇煮着昨晚剩下的燉兔肉,手放在電磁爐上方但感受不到任何熱源。他哆嗦披上羽絨外套,身體才暖和些。

雖然還不習慣寒冷的天氣,但比起酷熱,韓更加願意吹冷風。攝取完熱量,身體也暖了不少,他關好門,抽了口電子煙,薄荷味讓喉嚨一陣沁涼,感覺更冷了。

電子煙的煙霧與水氣在黑夜裡混合,路燈微弱的光照着路上薄薄一層積雪。韓戴着毛帽,披圍巾,羽絨衣裡還有棉衣跟發熱衣,最裡層則是一件短T。

他步伐有些晃,不只是因為雪將路面弄濕,三小時前他剛喝完一瓶廉價的法國紅酒。原本他今天沒有班,但凌晨十二點左右領班突然詢問能否去支援,這表示他只能睡三個小時,當下微醺的韓只想倒頭就睡,可是掙扎不過兩秒,他立刻答好。韓實在太缺錢了,否則也不會千里迢迢來塔鎮。

為了抵禦源源不絕的睡意,韓不停抽薄荷味煙彈提神,這樣才能撐到兩公里半外的海灣加工區。

冬天還沒到來,韓就嘗試走路上班,每天來回五公里算是不錯的鍛煉,沿路風景很好。有時放空一下,已經抵達。不過韓一開始也非自得其樂,他本來是坐隔壁房客的車上下班,一個比他小兩歲的長髮男子,很有嬉皮的感覺。

他倆都在同個鮭魚加工廠工作,同在異鄉為客,兩人一下就聊熟,嬉皮男提出接送,韓便以補貼一些車資同意。但這段日子並不長,甚至冬天還未摸到海岸就結束了。只是因為一個口頭賭約。

那幾日氣溫開始下降,嬉皮男跟來自越南的同居女友吵架,韓出於好心說了幾句話緩頰,氣頭上的嬉皮男反而指責韓只不過是蹭車仔,沒資格指手劃腳。

平時韓肯定忍氣吞聲,他向來抱持小事化無的態度,可是那陣子他因為經理排班不公平而心裡煩躁,韓忍不住回嘴道:“不需要你載,我用走的也可以去上班。”

過完周末,同事突然辭職不幹,韓仍舊依約,成了廠區唯一走路上班的人,同事們都在賭他能不能撐到工期結束。

塔鎮是步調悠閒的海島小鎮,然而夜與日的交界格外孤寂,海風好似一張利刃織成的網,韓必須用圍巾將臉捂實,蓋上羽絨衣毛茸茸的帽子,免得敏感的臉被割出一道道刺痛紅痕。

隔壁棟車道前有一處腳踏車停放處,七輛車無一上鎖。在故鄉的時候他也有過一輛黑色腳踏車,因為家裡窮買不起第二輛,哥哥便幫他偷了一輛。是小學六年級吧,寒流來襲,放學時如往常等候哥哥載他回家,那天哥哥晚了半小時來,他已經冷得受不了,出現的卻是一輛從未見過的陳舊黑色淑女車。

哥哥說:“給你。”

韓詫異地問:“這是哪裡來的?”

“朋友家多出一台送我的。”

韓還沒反應過來,哥哥便拉他牽住腳踏車龍頭。

“這台是你的了。”

跨上腳踏車時,韓抑制不住興奮,再三確認是不是真的。

“你先騎回去。”哥哥拍了拍他的背。

我有自己的車了。韓內心狂躍,內心暖乎乎的。果然還是哥哥對他最好。

“欸,別跟別人說這件事。”

“為什麼?”

“聽話就對了。”

雖然不明白哥哥為何這麼低調,但不妨礙那個寒假他騎着車到處晃,還因此感冒。某天韓跟幾個小夥伴出遊,其中一個不太熟的隔壁班同學小胖突然說那輛腳踏車很眼熟。

韓驕傲地說:“我哥朋友送我的!”

“不是吧,這很像我阿姨被偷走的那輛。”

“屁啦,只是長得很像。”

“真的啦,我阿姨還去報警了,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韓可不接受別人污衊哥哥,他生氣地說:“你不要亂講,我哥不可能偷東西。”

“我又沒說你哥偷車……”小胖委屈地說。

後來那位同學道了歉,但韓幼小的心靈種下懷疑種子,之後他幾次想向哥哥開口詢問,可是他連最婉轉的話語都說不出口。一旦說了,不就變成他也質疑哥哥了嗎?

小地方大家都住得近,話題傳得特別快,因此街頭巷尾的鄰居也談起小胖阿姨的腳踏車。韓每次騎車經過,都感覺他們在盯着他。甚至有次當警察的鄰居大哥只是攔下他問要不要吃紅豆餅,他也嚇得差點喘不過氣。

過年前一天,親戚到家裡走動,裡裡外外都是人。韓一早就騎着車出門,沿着海岸一直騎,到自認為很遠的地方停下,將腳踏車丟在那裡。

走路回到家裡時已經中午,他的臉被冷風吹得發紅,大人都太忙了,根本沒人發現他不在。哥哥看着他隻身回來,默默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年還沒過完,就傳來警察找到小胖阿姨腳踏車的消息,說是在燈塔那邊發現的。

警察大哥還笑着跟韓說:“這台車跟你的好像。”

回憶戛然而止,不是因為韓仰望塔鎮璀璨的星空發愣,而是他沒有後面的記憶。

忘了,就是不願想起來。

走了一公里左右,韓已經又冷又累。徒步上班一段日子,他早已習慣,只不過那瓶紅酒加上睡眠不足令他異常疲倦。

韓趕緊再猛吸口電子煙,但這招忽然失效,他彷彿看到星河流轉,於是他停下休憩。海風狠狠掃來,像要劈下他的頭。

塔鎮的海平面浮現一絲曦光,光透過雲層好似某種結晶。浪潮聲規律地像在催吐,他倚着一顆兩公尺高的礁石乾嘔,但除了鼻腔竄出一股酸味,沒有吐出東西。

他更恍惚,眼裡出現一層黑,靠着礁石坐下喘了口氣。

驀然他驚覺右上按住一團軟乎乎的物體,他嚇得收回手。該不會是水母?記得剛來塔鎮不久,他在海邊游泳時就被水母蜇而過敏,手腫得像剛烤好的麵包。塔鎮醫療昂貴,他又沒這裡的醫療保險,只得忍痛花掉大部分存款,後面還是跟故鄉的朋友周轉才勉強撐到第一個發薪日。

韓挪開屁股,朝手方才碰觸的地方看去,不是可怕的水母,那是一隻藍色皮毛的小企鵝。躲在礁石下鳥喙一張一闔,眼睛睜不開,已經奄奄一息。

被海豹襲擊了嗎?韓輕輕觸碰小企鵝凍僵的身體,牠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

“很痛苦嗎?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廣袤荒涼的海岸,一隻即將失去生命的小企鵝。

十三年前,哥哥也是這樣在寒風中倒下,倒在那輛扭曲變形的黑色腳踏車旁。

其實腳踏車的後續回憶韓並不是忘記,只是不願想起。因為那是貫穿整個童年的噩夢。

“我救不了你,對不起,就像哥哥在我面前,我也救不了他……”韓喃喃地說。他這下篤定自己還沒酒醒,否則不會對一隻瀕死的小企鵝說出這種話。

若被早起晨跑的人撞見,會以為他吃藥吃嗨了吧。塔鎮是自由的地方,只要不妨礙、傷害他人,怎麼折騰自己都無人過問。

對了,韓剛回憶哥哥的部分。看着逐漸失去溫熱的小企鵝,韓抑制的記憶也從最冰冷的深淵浮現。

“就這樣,久違的一次,回想吧。”韓看着小企鵝說。

其實也沒什麼,韓莞爾忖。警察找到腳踏車的當晚,韓終於詢問哥哥這件事,哥哥輕拍他的肩要他別亂想。

可是當韓睡下,卻被房門外的爭吵聲吵醒,是爸媽對着哥哥怒吼,撕心裂肺的,彷彿要世界末日。

“我沒偷!”

“警察都調出監視器了!”

接着是皮帶甩在皮肉上的聲音,寒風中聽來特別疼。韓聽着哥哥大叫,自己也忍不住哭。他怪自己不該跟哥哥說想要一輛腳踏車。

“誰叫你們窮,連輛腳踏車都買不起——”

哥哥怒號。皮帶聲停下,接着是一陣不堪入耳的怒罵,接着聲音簌簌簌簌,爸爸像是要把皮帶打斷,哥哥卻一聲不吭。

家裡真的很窮,爸爸替人作保,背了債務,工作時還不慎被沖床壓斷左手掌,事後老闆居然只拿了幾萬塊打發。

韓摀住嘴,哭到累了才睡着。最後的意識是聽見爸爸命令哥哥明天去道歉。

翌晨韓睡眼矇矓起床,身體很緊繃,他根本沒睡好。十一點鐘,家裡沒人在,桌上沒留飯。他們還在小胖阿姨家嗎?

忽然嬸嬸大呼小叫衝進門來,“快啦,你哥出事了!”

韓愣愣地看着嬸嬸,心頭一陣忐忑。

“快跟阿嬸走,你哥出車禍了!”嬸嬸連忙抓起韓的手,往門外衝去。

哥哥車禍了?他不是在小胖阿姨家嗎?他們跑去的地方不遠,就在巷子最外邊的大馬路,一群鄉親圍在那裡,遠遠就能聽見母親哭嚎。

“唉唷,你怎麼把小孩拉出來看!”大嗓門阿婆叫道。

“我也沒想這麼多,想說撞這麼嚴重,怕阿成撐不過去,見不到他弟弟最後一面。”嬸嬸這時才想是不是做錯了。

韓已經目睹哥哥倒在血泊,從那台豐田休旅車整個凹陷的保險桿,就能想見撞擊力道有多大。哥哥被壓在輪框以怪異角度扭曲的腳踏車下,那場景令韓感到害怕。

卻不是怕現場血腥,他認為是自己的奢求害了哥哥。媽媽哭得撕心裂肺,爸爸沉默不語,臉像是被哀傷割碎。小胖阿姨驚駭地說不出話。

沒人發現韓被內疚感急速拖進深淵。

哥哥沒有偷車,是我害的。韓如此想。是因為家裡太窮。

韓再也不騎腳踏車,甚至摩托車也不敢。十八歲他放棄升學,入伍吃餉,他將錢全部寄回家,但自從哥哥出事後,爸爸變成醉賭鬼,軍餉光還債都不夠用。韓更努力,精神也一天天崩潰,開始整宿整宿睡不着。一次實彈站哨他差點因精神不穩向查哨官開槍,幸好他及時清醒才沒釀成大禍。

都是我的錯,不然爸爸不會變成這樣。韓有時會無意識抽自己巴掌。

滿期時韓打算再續簽,但老家傳來噩耗,媽媽泣不成聲,讓韓想到那年刺穿他心腸的哭嚎。爸爸醉後回家,走到路中央被卡車輾斃。韓崩潰了,退伍後他將退伍金留給媽媽,隻身前往塔鎮打工。

塔鎮薪水高,而且離家很遠很遠。可是好像還沒遠到足以逃離可怕的回憶,因為他偶爾還會想起,只是他會逼自己忘記。

塔鎮風景亮麗,綠草如茵,海岸清澈,可是夜比故鄉還深還靜,他只能靠酒精麻痺。

“對不起,我救不了你。”韓輕輕拍着小企鵝的翅膀,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來到塔鎮後韓一直在別人面前是堅毅開朗的形象,特別是加工廠同事得知走路賭約的事情後,都稱讚他是硬漢。

雖然很少告知他人家裡的事,但有一個女人例外。她叫安,韓在加工廠認識的,大學剛畢業就來塔鎮工作,領略塔鎮的高薪跟好風景,打算在此定居。他們進展很快,一周便確認關係,韓也考慮要不要定居於此,只是塔鎮薪水雖高,但外鄉人基本只能從事基礎勞力工作,而且有年限。想永久留下就必須具備專業技能。

韓跟安對未來充滿希望,安熱情、活潑,對生活很有規劃,韓認為她是個能執子之手的好對象。上周五韓終於鼓起勇氣說出家裡狀況。

“我家不富裕,但我會努力。”

“你家真的這麼窮?”安突然變了臉色。

“什麼意思?”

“我爸媽不希望我嫁給窮人,那很痛苦。你想啊,如果不能吃下午茶,不能買化妝品包包,不能去旅行,錢都要精打細算不是很痛苦嗎?”

“我會努力地讓妳過上想要的生活。”韓急忙保證道。

“可是你現在連買車的錢都沒有,家裡的債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完。”安嘟嘴說,那神情像在看一個事不關己的陌生人。

塔鎮的二手汽車很便宜,只要來工作兩個月肯定買得起。但那時韓來八個月了,依舊沒什麼存款。

“我知道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是我保證——”

“畫大餅又吃不飽。不過我們也沒要結婚,所以沒關係啦,真的。”安抱住韓,笑得天真又爛漫,絲毫不覺得這些話會傷害韓。

又一周,甜蜜期已到盡頭,安再也受不了韓的精打細算——儘管韓已經以最大能力為她花錢。後來冷戰三天,三天安完全不回訊息,也不理,而兩人就住在對門。韓買醉三天,每天宿醉上班,終於韓忍不住敲房門,卻聽見門內嬉鬧的聲音。

他更用力敲門,直到安不悅地出來。他看見同事光着膀子坐在床上。

“妳怎麼出軌!”韓怒罵。

“我們早就分手。”安白了他一眼,然後關上門。

分手?什麼時候的事?韓又瘋狂敲門,甚至撞門。這次兩人都出來,安不留情面數落韓不懂事,那位同事更肆無忌憚嘲笑他是沒車的窮舔狗。

但那位同事也不過開着一輛一八年福特,有時還會熄火。

妳要的就是這樣?韓大吼。

“總比你連一輛腳踏車都沒有好吧。”

韓愣住了。為什麼不舉例電動機車就好……他發狂似的撞門,那眼神像是要殺掉安跟那個同事。所有人都被吸引過來,這下安覺得不好意思,兩天後他們火速辭職,搬到其他地方。

韓也想走,可是他只負擔得起這裡的房租。塔鎮薪水高,房租也高,韓必須算仔細。於是他成為房客口中被劈腿而發瘋的可憐人。韓仍笑臉迎對,否則還能怎麼辦呢?

塔鎮的工期都是一陣一陣,果園結束後韓便到現在的海灣加工區。這裡薪資更高,也更累,那些鮭魚可是能讓人搬到直不起腰,但累無所謂,只要能存錢。韓打算先買一輛車,等加工區工期結束,就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工作。

“說起來,我已經兩個星期沒好好睡覺了。”韓跟小企鵝說。最近這兩周他有班就加,一天最高幹過十八小時。前天他用手機查看銀行餘額,已經夠買三輛二手車,心裡特別踏實。家裡債務也減少到生活出現盼頭的程度。

昨天媽媽還問韓什麼時候回家,韓說有空就回去。然而韓覺得自己早死在家鄉,不可能回去了。

小企鵝的鳥喙停止張闔,身體也不再微微顫動,藍色皮毛看起來仍光澤亮麗。

“你出生在這裡嗎?還是被海沖來陌生的土地,又遭受折磨,命殞於此?”韓查詢了藍色企鵝的棲地,發現牠們生活在海的另一面,是非常怕孤獨的群居生物,通常幼崽會在父母身旁寸步不離。

“你一定很害怕吧。”韓恍恍惚惚抱起剩最後一口氣的小企鵝,試圖用體溫給予最後的溫暖。

“我們都是從海的彼端漂流於此,只不過你先走,命運還在替我選日期。”韓頭很疼,大概是酒精跟海風的影響。他還出現了要造一艘獨木舟,帶小企鵝回鄉的荒謬念頭。

可是他手拙,連竹蜻蜓都做不好,遑論造出能飄洋過海的舟。他生平擁有過好的手製藝品是爸爸親手做的書桌。

小企鵝徹底斷氣了,在韓懷裡默默失去光澤。韓忖牠撐這一口氣,大概是不想孤單離去,也許最後一刻牠是安詳的。

哥哥即將嚥氣前在想什麼呢,會不會後悔為笨弟弟的奢想斷送年輕的生命。不會吧,韓苦笑,那時候哥哥還太年輕,不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

小企鵝是生在溫暖幸福的家庭吧。“我算嗎?”哥哥走後肯定不算,但哥哥走前似乎也沒較好。在塔鎮算是韓人生最自由快樂的時光,只要固定打錢回去,不必面對故鄉的紛紛擾擾。

可是好像也不算,因為他仍會被故鄉的夢煩擾。

韓挖了個洞,好好地埋葬小企鵝,希望牠魂歸故里。潮仍來回拍岸,猶如什麼也沒發生過。是不是方才只是因醉而生的幻覺?

韓看了眼時間,得加快步伐。又沿海岸走,天空微藍,氤氳渾沌。

“命運還在替我選日期。”韓希望是個無後顧之憂的時刻,至少讓媽媽能輕鬆活夠後半輩子。

韓不禁落淚,不知是為方入土的小企鵝,還是想到自己被命運抉擇後媽媽傷心欲絕的臉龐。

塔鎮的海風很冷,一下吹散淚珠。

樂 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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