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抵達的《他鄉》
一年前的冬天,我與李婕導演相約在Covent Garden吃下午茶。面迎寒風排隊等座的兩小時裡,我們聊起她獲得半夏電影節年度電影大奬的作品《他鄉》。
我們或許難以想象一位説話輕聲慢條斯理的温柔青年女性,拍攝出一座煤礦的歷史變遷。地下井的煙塵中曾是純粹的男性空間——人與自然的角力,生與死的瞬間;女性是在家中祈禱的母親,悲愴中溢出哭喊的妻子。
而李婕導演,她在足夠年幼、還未走向傳統母職的時候,率先成為用温情觀察母輩父輩的孩子。她記憶中的礦場是深不可見的井,望不到盡頭的煤堆;是宏觀政策下具有奉獻精神的、來自全中國的集體遷居;也是放學路上夥伴們追跑笑着,在陽光下吹出的一串泡泡。大學修習電影後,她開始對記憶中的故鄉產生無比的好奇,梅田中礦務局那些人“來自哪裡?”“到哪去?”成爲回視歷史的窗口。在一位長於梅田礦區的投資人江朝輝幫助下,她和團隊開始了探索和記錄梅田的歷程,整整七年。
《他鄉》聚焦的是中國湖南曾經存在過的一座奇怪小鎮。上世紀八十年代,小鎮上早已擁有自己的車隊。這座“時尚”小鎮,電影院會第一時間放映最新上映的電影。年輕人穿着時尚,居民即便去到廣東也受人尊敬,並被認為是“有錢人”,這個小鎮叫做“梅田”。在九十年代初期,似乎在一夜之間,大部分居民搬離了小鎮,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他鄉》展示的是一個經歷過產業轉型的中國南方小鎮的衆生相,為響應“改變北煤南運現狀”政策,前前後後有近十萬來自全國各地的人來到這個煤礦小鎮,勞碌一生,又散落在世界各地。
對梅田礦工和子弟而言,故鄉成為了“懸浮”的概念,無比想念,又難以融入。梅田子弟們每逢清明會穿着印有礦號標記的紀念衫組團回到梅田祭拜父輩,他們齊聚豬腳粉店,重述梅田閃耀的過去,回憶彼此年少時的模樣。鏡頭一轉,店旁的當地婦女背着孩子不時瞥視,尷尬地笑笑只感覺他們奇怪,“我們又不認識他們,不知道這些人是哪裡的”。
見證了梅田礦場歷史的建築變成廢墟,精神回歸梅田的人們面向刻印着“為人民服務”的禮堂原址鞠躬,祭拜為礦業獻身的父輩。有人尋着記憶在斷壁殘垣中找不到家;有人站在破敗的夢都歌舞廳外,廢棄的音箱下的舞池被本地製衣廠的縫紉機填滿,難以找回當年舞動的記憶。曲終人散,斷不掉的是無處安放的鄉愁和思念;忘不掉的,是人心的繁華,和集體的情感。
礦業與女性
《他鄉》是李婕導演持續挖掘和紀錄的時代巨變中個人情感的故事,是她作為礦場子弟鄉愁的表達,是她作為女性關注、共情女性的顯現。在傳統印象中的男性礦工叙事外,我們看到了女性與礦業、國家、歷史之間的情感連接。何其力女士是原梅田礦務局工會副主席,一九五八年到梅田,一九八四年離開,她在礦務局守護工人二十六年。“在那裡做一名煤礦礦工,參加那裡的工作是非常光榮的,因為,煤,人民生活離不開它。” 她將每一名礦工視為英雄,而提起一九八五年七月十二號的礦難,她止不住哽咽:“我自己就是做好家屬工作,後來組織上交給我一個任務,讓我寫追悼詞,我真的想了很多很多,我自己也深為他們煤礦工人這一種精神所感動”,“有的同志後來講,像他們這樣的犧牲,很有價值。”
工作場域的精神緬懷外,鏡頭聚焦的是女性家屬無言的痛。宜章的雨水模糊了鏡頭,遇難礦工家屬劉志英蹣跚地走着,與鏡頭後的導演閒談:“我跟你講,我們女人,我也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女人的生活那麼累,那麼苦,九三年老公死掉了,等下買菜的地方每個人都會講我,以前沒有這樣子的,一下子就這個樣子了沒辦法。” 她坐在老舊的木沙發上,反覆重複着“過去的事都不記得了”。卻又回憶起丈夫去世前,沒有病痛的她活絡做生意的模樣。提起礦裡曾提供遷移的家屬樓,她平淡回覆礦難後那棟樓在鄰里口中變成了“寡婦樓”,“這句話我不想聽,聽起來好累。”
人性温情閃耀在已至中年的兩地子代的擁抱中,同樣體現在礦工家屬和本地女性之間。兩代女性在久別重逢後的又一次分別裡,九十多歲的老人搖晃地跑出來哽咽喊着“一路平安,一生平安啊!”這一刻家鄉概念被拆解,無限縮小到兩位女性動人的交互情感中。晃動的鏡頭後李婕導演哭了,我作為觀影者也隨之落淚。
跨文化的情感共鳴
我回到劍橋大學為《他鄉》舉辦了一場學術放映與映後交流,在學院的支持下向百餘位到場的觀衆介紹這部積聚時代變遷與動人情感的影片。座無虛席,來自世界各地的觀衆在觀影空間凝聚起巨大的共情。一位劍橋社會學系的德國學生多次郵件聯繫我,説他很渴望觀影和交流,詢問是否有等待名單。當天他早早跑來,在映後的對談環節,我才得知他家人也從事礦業——在亞歐大陸的另一端的中國小鎮,他找到與他情感共鳴的人們。這一經歷給我帶來思考,之後探討如何向西方世界介紹、傳播中國文化時,我都會提到情感共鳴,這是一種超越地緣、種族、文化,迅速地建立起連接和共情的人性的力量。
影片結尾,大巴車上唱着“歸來吧,歸來喲,浪迹天涯的遊子,歸來吧,歸來喲,我已厭倦漂泊”的梅田遊子們,他們好像一群永不落地的候鳥。難以被梅田的本地人接納,又無法精神回歸自己的親緣故鄉。他們就這樣一直貼在一起飛行,互相連接的情感紐帶依托歷史和回憶造就起另一處故鄉,無法抵達,卻跨越山海,在不同文化文明中生生不息地迴響。
倪雨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