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拳北腿共冶一爐 東勞西燕感戴二天

令狐昭

祖籍廣東大埔的星洲光藝機構何氏家族，跟粵語片青年導演秦劍，在一九五五年共同創立光藝製片公司，積極從事粵語片製作。當時香港是廣東文化的主要製造者和代言人，在海外建造了一個意義重大的廣東文化網絡①；而廣東文化作為光藝的“主軸”，則把新加坡的何啟榮、何啟湘兄弟與香港的秦劍、陳文連結起來。光藝在大量生產及輸出粵語片的過程中，以廣東文化作為“售賣”內容，致使光藝電影成了“跨地方性”的香港文化產物；正如在一九五七年公映的“南洋三部曲”，便是香港製造並輸出粵語流行文化到海外的一條重要連帶，這道文化環雖然由廣東文化築成，卻被星馬當地各種華人族群所接收。②自一九六二年起，光藝機構雄心勃勃地擴充業務，旗下多間以“藝”字冠名的電影公司相繼成立。其中新藝製片公司的“新”字，意味着它由家族新一代何建業掌舵，而潮藝製片公司的“潮”字，表明了其專拍潮語藝術片的取向，“新”、“潮”並起，似乎語帶相關，對出品走在時代尖端寄予厚望。顯而易見的是，在一九六三年開業的粵藝製片公司所高舉的“粵”字旗號，跟潮藝的“潮”字在區域文化上有所對應，兩者因而名正言順，一起拓展和深化光藝八年以來所構建的廣東文化網絡。

粵藝是繼峨嵋影片公司和港聯影業公司之後，第三間為拍粵語武俠片而創辦的電影公司，何氏仿效了峨嵋在一九五八年成立時那樣，邀來武俠大導胡鵬執導創業作。然而這短短五年間，武俠影像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諸如文藝武俠的興盛、歌唱武俠的質變、神怪武俠的復甦、台式武俠的引進，各式各樣的武俠文化與武俠形態層出不窮，且互相融合。尤其在一九六三年上半年，粵語武俠領域出現激烈的爭雄局面，不但有李化、楊工良、黃鶴聲、珠璣、馮志剛、王風、康毅、凌雲等好手各出乾坤，就連較少“動武”的張瑛、吳回等中聯一輩也大展身手。胡鵬既要為粵藝打響頭炮，在群雄並起的勢頭下執行艱巨任務，又要發揚粵人粵地的文化底蘊和武術內涵，創作出別具時代意義的作品，結果他從十二年前的舊作《五虎斷魂槍》（一九五一年）裡找回藝術初衷，將它翻新成故事結構和人物設定都十分相近的《南龍北鳳》（一九六三年），並以“真刀真槍，真材實料；南拳北腿，共冶一爐”作號召。那時黃飛鴻電影早已聲勢不再，可是胡鵬一如既往，關注武術傳承的議題。《南龍北鳳》堅持弘揚國術與武德，難怪片末陸少雄（林家聲飾）直言不諱地抨擊“家傳絕技”的觀念，造成中國武術漸漸失傳。

其時香港不僅華洋雜處、南北匯聚，影壇亦有國粵之分。《南龍北鳳》由國、粵影星攜手以雙語演出，一次過吸納了國語片影迷和粵語片觀眾。該片如同《五虎斷魂槍》般描述禍亂導致家庭離散、北方難民南下廣東落地生根，內容既指涉了戰後民眾湧港的實況，也慰藉了離鄉背井的南洋華僑的心靈。胡鵬特意加強了廣東鄉紳一角的俠義心腸，其自發救濟難民的慈善舉措，營造出東勞西燕和感戴二天的氛圍。倘若從電影公司之間既相互競爭又相互模仿的角度來看，《五虎斷魂槍》的文本被披上新衣，或多或少受到電懋出品的《南北和》（一九六一年）和《南北一家親》（一九六二年）的輻射效應所致。王天林的“南北系列”標榜國、粵語片演員同場獻技，故事反映戰後香港人口激增下所產生的南北矛盾和文化衝突，同時將廣東人與外省人的日常生活鴻溝化為喜劇素材，在連串對立場口中道出兩地文化如何貌離神合，藉此宣揚南北共融的理想。梁醒波和劉恩甲兩位諧星在此一拍即合，角色大受歡迎。這對歡喜冤家，在《南北和》同為洋服店經理，在《南北一家親》都是飯館東主，無奈同行如敵國，彼此互不相讓，又看不起對方的文化習俗，語言更是牛頭不對馬嘴，終靠年輕一輩施計破除父輩成見。

其實《南北一家親》裡的一場拳鬥，令人印象特別深刻——梁醒波和劉恩甲鬥氣鬥得大打出手，前者戲仿粵語片裡的黃飛鴻③，後者用北方的太極拳還以顏色，二人勢均力敵，遴遴迍迍使出“無影腳”和“泰山壓頂”，令圍觀者立即開了賭盤。滑稽在於，雙肥竟然通過國術技擊元素和武俠電影戲碼來解決私人恩怨，在電懋的溫情基調裡添上喜鬧劇趣味。《南龍北鳳》雖被稱作“南北和武俠版”，但其南北對決絕非胡鬧瘋癲，而是義正詞嚴，有板有眼。片末嶺南鄉紳陸放豪（石堅飾）與北方鏢師高山虎（楊志卿飾）切磋武藝，旨在觀摩印證，拳來腳往，點到即止，盡顯一代宗師的風範。如果說“南北系列”的致勝關鍵在於兩大諧星的合作火花，《南龍北鳳》的成功要訣則在於兩位武指的非凡創意。該片被後世視為“粵語片武打的分水嶺”④，皆因北派前輩袁小田之徒唐佳與南派大師劉湛之子劉家良首度聯合擔任武術指導，他們放棄舞台式打鬥，精心設計出美觀性和實用性兼備的對拆動作，不像舞蹈卻具有一定的表現力。其創造力和化學作用，標誌着戲曲北派功架和中國武術招式在電影中互動所發揮的效果。無論如何，武術指導在香港電影界漸受重視，不少武俠片循此路徑，走出花拳繡腿的窠臼。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四十九）

註釋：

① 麥欣恩：《香港電影與新加坡：冷戰時代星港文化連繫1950-1965》，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二〇一八年，第二百二十一頁。

② 同註①，第一百五十二頁。

③ 黃飛鴻電影不是胡鵬的“專利”。王天林早年便與凌雲聯導了《黃飛鴻義救海幢寺》（上、下集，一九五三年），由白玉堂飾演黃飛鴻。

④ 蒲鋒：《電光影裡斬春風——剖析武俠片的肌理脈絡》，香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二〇一〇年九月，第七十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