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進化史
於現在的我而言,春節或許已是一則失落許久的節慶神話。在家中,“過年”不再是一件新奇的事,並不再蘊含甚麼豐富的意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頓亂七八糟的飯、看幾眼中央電視台的春節聯歡晚會,然後趕在午夜十二點前洗澡,因為“不能把舊的東西帶到新的一年裡去”,最後互相道一句新年祝福,如此,便是我如今的除夕夜。
在小時候,春節卻算得上是稀罕。
我曾數次隨父母去上海的爺爺奶奶家過年。年夜飯的香氣,合着窗外的爆竹聲,還有廚房裡灶台上嗡嗡的喧嘩,將冬夜烘托得生機勃勃。許許多多的親戚、鄰居擠進狹小的客廳,坐在五花八門的椅子、板凳和沙發上,扯起嗓子談天說地,雖不至於像賈寶玉所言,熱鬧到了不堪的地步,可也是分外火熱的。
至於入了深夜,倒數已經結束,新的一年終於降臨,人群散去,我們就拉開沙發床,往上面鋪起一層又一層的被子。這時卻還未到要入睡的點鐘,電視仍開着,音量極低,整個屋子都是寂靜的,只有屏幕裡人物們喃喃的對話聲。既是過年,小孩子便可理直氣壯地晚睡,況且躺在床上看電視,在那會兒,簡直是總統套房級別的奢侈待遇。我記得有一年,我和媽媽縮在深深的被窩裡,看完整整一部李連杰主演的《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電影結尾處分明暗示會有續集,可左等右等,電視台也沒再繼續播放下去,只好關了電視機,抱憾睡去。此後上網查詢,才發現當年因票房不理想的緣故,其實取消了續集的拍攝。如此,多年來的遺憾,方算是得以撫平。
再長大一些,過年就是留在本地、跟着外婆一起了。外婆的祖籍是山西,天性愛吃麵食。一家人中,獨我隨了她的口味,喜歡麵條、饅頭和餅這類北方風味美食。逢大年夜,不顧兒女勸阻,外婆總要費上許多功夫,和麵、做餡兒、包餃子。豬肉和大白菜通常在兩天前已經買好,因市場的商販們也要回家過年。我常隨外婆去買菜,而過年時節的菜市場,是最特殊的。除了吆喝聲格外響亮外,那種需要趕緊選購食材的急迫感,也在人們身上蔓延開。於是,為年夜飯買菜,就成了類似於為世界末日準備糧食的趣事了。
包餃子本身也是有講究的。母親自認為技術過人,說他們從艱苦日子裡過來,包餃子的習慣,便是盡可能往餃子皮裡塞餡兒,因而她與舅舅包出來的餃子,一個個都跟包子似的,此外,餃子還要“立得住”,一排排“站在”砧板上,這樣才算是過了及格線。爸爸也有相仿的故事,當年,他們體育生在大學裡常去食堂幫廚,包包子時,也是拼了命塞肉餡,學生們往往會聞訊趕來,將肉包子哄搶一空。
吃年夜飯,外婆一定是坐不住的,忙着下一輪新餃子,也忙着看鍋裡的紅燒肉。她自言小時候被母親嬌慣過了頭,從廚房裡被趕出去,不得幫忙,因而並不懂得烹飪與其他家務活的關竅,於是常感慚愧。在我看來,這話竟是從操得十八般廚藝的外婆口中說出,簡直不可思議。
現在,母親喜歡寫揮春,家裡貼滿她的畫與字,佛壇上也擺放好她為供佛而置購的許多鮮花。三隻貓的叫聲與嬉鬧聲此起彼伏。電視機常開,若是父親在觀看,多是放新聞和動作片;若是母親,則多為Netflix上的韓劇。桌上擺着吃剩下的外賣,無人問津,最後一定是爸爸終於看不下去,起身開始收拾。到了訪客時間,便去探訪外婆,然後在外面散步,小心翼翼繞開遊客區。春節的假日,我們便是這樣度過的。
春節隆重熱烈的氣息退卻了,舞台上的表演落了幕。而寧靜,或一種人人自得其樂的溫情,緩慢降臨在了家中。人的年紀越大,離自己的童年便越是遙遠。兒時的幻夢朦朧且美麗,它不再是應該被重現的盛典,而是應當被珍惜的記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春節,我想,平常、快樂地走進生活裡,也不失為過節的一種方式。
李 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