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鶴唳驚惶萬狀 鐵劃銀鉤情義千鈞
令狐昭
峨嵋影片公司與金庸小說的雙劍合璧戲碼告一段落之後,轉而拍攝《峨嵋三劍俠》(一九六二年)和《天山神俠》(一九六二年);凌雲靈機一觸,炮製了《白骨陰陽劍》(上、下集,一九六二年)和《火燒紅蓮寺》(上、下集,一九六三年)。《火燒紅蓮寺》這杯新瓶舊酒,最賞心悅目之處不是殺氣騰騰的飛劍和大顯威風的神鷹,而是笑道人(檸檬飾)和哭道人(高魯泉飾)席地而坐比試,一個用哭功撼動天地,致使風雲變色、雷電交加,一個以笑聲挪移乾坤,撥開雲霧見青天;可是年輕一輩要依賴師傅和師祖出手才化險為夷,情況跟凌雲同期作品《臥虎藏龍》(上、下集,一九六三年)大相逕庭。馮志剛的《八大女俠鬧江湖》(上、下集,一九六二年)則無分輩份,旨在集結譚蘭卿、鄧碧雲、于素秋、任燕、譚倩紅、李鳳聲、梅蘭和陳寶珠,八位年齡跨度甚大的女星,合演天山玄門派八女俠。這些影片顯然受到一九五〇年代初期神怪武俠片的餘緒所啟發,其“去歷史化”的思維與奇詭的想像力,可追溯至還珠樓主時代的仙風魔氣,其降龍伏虎的本領和翻江攪海的神通,冥冥之中為台灣武俠小說大舉進駐香港電影界奠下基礎。
那時大聯影業公司和麗士影業公司主攻的神怪片,比業界的神怪武俠片早一步興起,而粵語片的中流砥柱中聯電影企業有限公司則借助偵探片的力量破除迷信,雙方形成南轅北轍的局面。程剛編撰的《吸血婦》(一九六二年),狠批壞人利用鄉民的善良與信義、無知與迷信來行惡;偵探片高手李鐵以新穎的手法告別傳統,一開場就營造出風聲鶴唳、驚惶萬狀的氛圍。然而中聯先鋒張瑛,早在《半夜奇談》(一九五五年)已親口強調“呢個世界根本係冇鬼,如果係有鬼呢,都係嗰啲壞嘅人喺度搞鬼啫”。如此戲路縱橫、演技精湛的“千面小生”,創辦了華僑和豪華等電影公司,而且偶爾擔任編導,他與剪接專家蔡昌聯導的
豪華影片《回魂夜》(一九六二年)和《血繡鞋》(一九六二年),乃《吸血婦》精神的延續。《血繡鞋》裡由警務人員假扮成行屍出動的橋段,也許變奏自大聯出品、楊工良導演的《萬里行屍》(一九五四年);而百姓反抗劣紳、齊心除害的熱血畫面,幾近《吸血婦》的左翼態勢。張瑛和蔡昌隨後染指當時仍在連載的《倚天屠龍記》,不過這對好拍檔的步履,似乎跟同業逐漸涉足台灣武俠小說的方向背道而馳。
回頭看來,“電影皇帝”張瑛很早便跟尚武之風結下不解緣,甚至親身見證過武俠世界變天。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七日,“吳陳比武”在澳門新花園舉行,特邀張瑛出任司儀;豈料這段武林佳話,促使梁羽生和金庸的新派武俠小說拔地而起。其後張瑛在峨嵋影片《白髮魔女傳》(一至三集,一九五九年)擔演卓一航,又在《書劍恩仇錄》(一至三集,一九六〇年)分飾乾隆和陳家洛,幾年後終於集編、導、演三者於一身,名副其實地一圓武俠夢。豪華出品的《倚天屠龍記》(上、下集,一九六三年)①是首度呈現“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二十四字的電影,張瑛獲金庸首肯,在不損害故事原貌的大前提下,大刀闊斧地改動人物設定,他所施展的“鐵劃銀鉤”②絕技,讓愛情和友情在正邪之間產生無窮張力。張瑛更與白燕、石堅分別飾演溫文儒雅的張翠山、美艷絕倫的殷素素、霸氣十足的金毛獅王謝遜,形象深入民心。黃盤山揚刀大會上,石堅一出,氣勢逼人,其粗豪渾厚的聲線,狂妄傲慢的姿態,跟屠龍刀的傳說互相輝映,直至被困荒島,又充分表現出角色的孤獨和悲傷。
片中張三丰(張生飾)與武當七俠的師徒傳承,除了道德教化,還蘊含着正邪對立、善惡難定的哲學思辨:“所謂正邪之分,完全由道德上、良心上、善惡上來區別,只要做得好,邪者可稱為正,相反,正者亦可稱為邪”,難怪俠骨仁心的張翠山怒斥九大派:“你哋只會為咗門派至上,自私專權,爭王稱霸,唔係為咗救民於水火,亦冇諗到亡國嘅慘痛,屠龍寶刀,落喺你地呢批自私自利嘅人手上,都唔會起到咩作用喇。”其實屠龍刀所掀起的腥風血雨,跟台灣武俠小說的主旋律相符;而張翠山所重視的復國大任,卻跟《仙劍神魔》(上、下集,一九六三年)和《奪魂旗》(上、下集,一九六三年)等台式武俠電影的架空色彩截然不同。張瑛憑着過人的氣度和視野,提筆揮毫出情義千鈞、愛恨填胸的篇章。例如張翠山引導妻子改邪歸正,偏偏夫妻關係背後隱藏着驚天秘密;金毛獅王家破人亡又與恩師反目成仇,卻因為當了張無忌的義父和師傅而得到慰藉。這些曲折動人的情節,都是粵語片倫理規範中常見的奇情、畸情與溫情;至於武當七俠情同手足以及兩大主角義結金蘭,幾乎跟同年粵語影壇的結拜風氣③同步。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四十五)
註釋:
①副導蕭笙由蔡昌引介入行。之後蕭笙執導的《武林聖火令》(上、下集,一九六五年)同樣改編自《倚天屠龍記》;聖火令是武林至寶,有如白骨陰陽劍和屠龍刀,引起武林爭端。《倚天屠龍記》電影更引發新一波金庸小說改編潮,其中有李化的《雪山飛狐》(上、下集,一九六四年)和楊工良的《倚天屠龍記》(三至四集,一九六五年)等。
②原著中張翠山的外號為“銀鉤鐵劃”。
③“十大導”和“八牡丹”皆在一九六三年結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