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外
無論是我自戀、自大，還是把過去想得太過美好，真心覺得意外發生前的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只是，那次意外，改變了我的一生。
一
我本來可以當電影女主角，我本來可以前途無可限量，就是因為那場意外，我的一生就完了。多希望能找出那個毀我一生的混蛋，多希望那個兇手能嘗試生不如死的滋味。我甚至已經想好，如果我能夠找到他，我會怎麼懲罰他。就算死刑也太便宜了他，我要在他還是活生生的時候，用一把小刀把他身上的肉漸漸地割下來。
我要先選他的手腳，沒有了手腳，他還可以生存，我要讓他在清醒的時候感受着身上的肉一塊又一塊慢慢地被割下來的感覺。我要讓他痛不欲生，這樣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痛楚的滋味。我要他清楚知道那次意外後，我的感覺是什麼！是他，是那個兇手奪走了本來屬於我的美好時光！
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護士幫我撕下紗布的時候，我害怕地問她：“我的臉怎麼了？”
她看着我的臉，溫柔地說：“很好，沒有問題。”
正因為她這樣說，我便覺得應該是很好的，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當我拿起鏡子時，我完全不認得鏡子裡的人。我一時不懂得反應，停頓了一、兩秒，才開始驚恐地尖叫。鏡子裡的人滿臉都是乾了的血，左眼腫得不能張開，嘴唇都腫得是原來的兩倍大。我想用手撫摸自己那張佈滿傷痕的臉，護士立刻把我制止：“別用手碰到，如果傷口發炎了就一定會有疤痕的。”她知道自己說錯了，馬上糾正道：“雖然醫生也有說過就算傷口很深，但疤痕這回事是個未知數。”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就算傷口癒合，這些疤痕會一直跟着我。我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掉下來，這些最溫柔卻又最殘忍的水珠滑過我的臉頰。護士趕快幫我擦乾淨，然後說：“不要讓傷口沾到水。”
我沒有理會她，打側身躺在床上，躲在被窩裡，然後低聲地盡情地嚎哭。為了不讓淚水沾到我的臉，我連隨意哭的權利都沒有，只能把頭斜着，才有資格哭。那時，我已經知道我的人生在發生意外的那天結束了。
我留在醫院治療大概一年，做了幾次整形手術。我的五官還是當初那個樣子，只是皮膚上的疤痕卻沒有辦法完全修補，這些疤痕注定要跟着我一輩子。
就這樣十年過去了，當初發生意外時，我剛好大學畢業，正是最美好的年華。
那一年，我陪朋友參加電影角色甄選，沒想到我的朋友落選了，我這個陪她去的人卻被導演選中了。
意外發生後，當然這個機會不再是屬於我的了，我的朋友媛媛代替我當了女主角。她得到了本來應該屬於我的一切，現在的她是當紅的女藝人。她還常常纏着我，她為什麼不明白我就是不想看到她？看着她，只會提醒我，我所失去的一切。不經不覺間已經十年了，我都已經習慣了。
現在的我是一位專欄作家。只有作家不需要面對其他人，我只需要把稿寫好，再發電子郵件出去便可以，稿酬也是直接匯去我的銀行帳戶的。
現在科技越來越發達，連菜也可以上網購買，我根本不用出門。
每一天只需要留在家裡真好，我走出去只會嚇倒別人，那倒不如留在家裡。我摸着自己臉上那些無數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比較輕微的是微微凸出來白色一條條像小蟲的疤痕，比較嚴重的是淡紅色明顯凸出來像蚯蚓的疤痕。看着鏡子前的自己，一點都不憐憫，反而很佩服自己。傷害也是一種美好，只是很多人看不透罷了。
媛媛很喜歡在沒有通知我之下擅自跑到我家來，常常有個大明星來當我的免費傭人，我倒不介意。幾年前便把鑰匙多配了一條給她，她常來我家打掃煮飯，看她心甘情願地照顧我，當然不會阻止她。
她微笑着說：“我買了鰻魚飯給你。”我只是點點頭，也不關心她是否看到，反正她也只是沒事做，才來我家證明她就是一個人間天使。
我把稿子最後一句寫好後，便坐在飯桌前拿起那盒鰻魚飯開始吃。她看到我坐下來吃飯，馬上也坐在我旁邊說：“我找到了當初幫你裝潢房子的那間公司，也跟他們的負責人對過話。”
我沒有打算理會她，只是繼續吃我的鰻魚飯，已經過了十年，過去的事，為何還要逼我面對？她繼續說：“他們說那次意外不關他們的事，我覺得他們只是想要推卸責任。一定是他們虛報價錢而從中獲利，所以才換了那塊薄得像紙的便宜玻璃。你不覺得可疑嗎？你家其他的窗，全部都是防爆玻璃，唯獨你當天坐附近的窗是一塊很薄的便宜貨。”
我放下筷子，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和她說：“就當我不幸，那是意外。”
隔天，媛媛又來當我的傭人，她一邊打掃，一邊說：“你心情好像很好，發生了什麼事？”
“俊然說這個周末他會來我家陪我吃飯。”我甜絲絲地回答。
媛媛低頭，並沒有接話，我就接着說：“雖然現在我和俊然已經不再是情侶關係，但覺得他始終不會拋下我一個人不管的，畢竟現在我十分需要別人的關懷。”
媛媛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說：“我下個星期要出國拍攝。”
我沒心情理會她的事業，繼續說：“你猜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的話，我和俊然會怎樣呢？”
她露出為難的表情說：“我不知道。”
“也許我們已經結婚了。”說完這句話，我好像突然整個人醒過來似的，我激動地說：“住院的那一年，他對我無微不至，可是我出院後，他這個負心漢要跟我分手。他離我而去！”
媛媛帶點激動的語氣說：“他也算是有情有義吧？那一年，他除了上班之外，全部心思和時間都放在你身上。”
我大吼：“什麼有情有義？他有情有義的話就不會瞞着我和別的女孩去約會。”
“你是指你發生意外後嗎？”
“他這個爛男人，意外前，便已經瞞着我做了很多事。”
“如果他真的是負心漢的話，他在你發生意外後便會離開你了，怎麼還會留在你身邊照顧你一年呢？何況直到現在，他還是對你耿耿於懷，一有時間便來照顧你。”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這場意外的話，他便會和我分手，他一早就喜歡上別人。就是因為這場意外他才會留下來照顧我，他不忍心看着我受了重傷然後沒人照顧。我真的要感激這場意外啊！”我哈哈大笑起來。
媛媛深怕自己會說錯話，不敢再多說，她只是安靜地坐在我身旁，我收起笑容，眼淚頓時模糊了我的雙眼，我哽咽着說：“因為這場意外，我能夠擁有他多一年。我真的很愛很愛他，為了他什麼事我都願意去做，什麼我都願意去犧牲。沒了他，就算我再漂亮又有何用？”
“希兒，難道到了現在你都不覺得事情很有可疑嗎？出事的那塊玻璃不是你買來裝潢的那一塊。無論如何，我覺得那間裝潢公司應該要賠償你的損失。”
“要賠償我什麼？要賠償我當不了女主角還是賠償我失去了俊然？”
“當然是賠償你的臉呀！”
“我的臉怎麼了？”我大聲地向着媛媛咆哮。
“現在你的臉都佈滿疤痕。”她戰戰慄慄地說出這幾個字。
我討厭別人對着我說事實，我大喊：“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面對過去的事？我就是不想面對。”
“就是因為這件事對你造成這麼大的傷害，我們才要把那個害你的人找出來。”
“害我的人？”我疑惑地看着她問：“我受傷之後，最大的得益者是誰？那個人不就是你嗎？因為我受傷了，你搶了我的角色，你當了女藝人，這些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機會，現在統統都歸你了。你就是害我的人！”我發了瘋似的把她推倒在地上。
“你得到了所有本來屬於我的一切，然後假惺惺地走來這裡照顧我。我每次見到你都覺得非常噁心。直到現在已經十年了，這十年來，我常常做噩夢。在夢裡，我又回到那天，我被一塊又一塊破碎的玻璃割傷我的臉。我滿臉都是血，這種心情你能懂嗎？”
她那雙通紅的眼睛看着我說：“希兒，你能不能冷靜地想想？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想幫你討回公道，所以這十年來，我不停地幫你尋找誰是害你的人。”
“害我的人就是你！”
媛媛難過地問：“這十年來，我一直都陪在你身邊，一直在幫助你過新的生活，難道你都沒有感受到嗎？”
“我受傷了之後，誰是最大的得益者誰就是害我的人。”
媛媛失控地大叫：“我真的沒有害你！”
“我本來就不用你幫，我根本不想提起過去任何的一件事。為什麼要一直挖我的瘡疤？我現在還不夠可憐嗎？我連一個普通女孩都當不了，更不要說我要圓了我當演員的夢。”
媛媛走到我身邊輕輕地撫摸着我臉上的疤，她說：“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我生氣地撥開媛媛的手問：“是不是好了的時候，俊然就會娶我？”
“我知道你很愛俊然，但是愛情並不是最重要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把害你的人找出來。”
“我的人生為何要你來作主？我就是想要他回來，只要他回來的話，我什麼都願意。”我往房間的方向走過去，喃喃自語：“在我心中俊然才是最重要的，我為了他犧牲了這麼多，他為什麼到了最後還是選擇離開我？”
那天之後，我再見到媛媛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月後的事了。她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拿着午餐來我家。她沒有多說話，只是安靜地把午餐放在桌上，然後就拿起吸塵器幫我打掃。
那個時候，我正在寫稿，媛媛的手機突然響起，我本來不打算理會的，但是它一直在響，響到連我的靈感都全部跑掉。於是，我停下工作，我打開她的包包，拿起她的手機。我看到熒幕上來電的名字，我頭皮發麻，全身出虛汗。
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心臟快要停頓。知覺被這突如其來的震驚吞噬，我整個人愣住了。媛媛回頭看到我拿着她的手機站着不動，她走過來問：“怎麼了？”
我的靈魂好像才忽然回到我的身體裡，我拿起手機問：“你和俊然還有聯繫，我怎麼不知道？”
當她想搶走手機時，我已經把電話接起來。我對着手機說：“喂。”
下一秒我已經聽到我猜得到的回答，俊然用溫柔的語氣說：“親愛的，你現在在哪裡？”
我的淚滴滴答地掉下來，這溫柔沉穩又有些沙啞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摀住自己的嘴，不想讓他聽到我在哭泣，電話的另外一端不停發出：“喂！喂！你聽得到嗎？”
我把手機摔在地上，媛媛撿起手機說：“我待會打給你。”
我哽咽道：“你不只搶走了我的事業，你還搶走我的愛情！”
媛媛用她那雙無辜的大眼睛看着我說：“我們在一起只有五年，你們早在十年前分手了。我們沒有背叛你，一直沒有對你說實話，是因為我不想你一直被過去牽絆。”
我擦乾臉上的淚水問：“不想讓我一直被過去牽絆着，那你為什麼一直逼我尋找真兇？”
“那次真的不是意外，是人為，我們不能讓害你的人逍遙法外。”
“害我的人就是你，因為我現在這張臉，你才有機會和俊然一起。”
“你能不能講講道理？要是我害你的話，我就不會這十年來像個瘋婆子般的幫你尋找真相。”媛媛沒耐性地和我解釋。
“你不配和他一起，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俊然的人，我可以為了挽留他付出了一切。我一早就知道他喜歡上了別人，我為了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我真的什麼都願意去做。真可惜，這一道道的疤痕不但沒有因為愛化成養分滋潤我的愛情，它們反而變成了這段愛情中醜陋無比的傷痕。”
“我們在一起五年了，這五年來，我也為俊然付出過，你們的事已經是過去式了。”
我拼命忍住淚水，可是眼淚還是湧上來，我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問：“你什麼都擁有了，我卻什麼都沒有，為什麼會這麼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我付出了這麼多，他最後還是選擇離開我？”
“你放開我，你弄痛我了。”她把我的手甩開，然後二話不說地離開我家，只剩下我一個人蹲在地上痛哭。那一刻，我不清楚她到底是因為愧疚還是心虛才離開我的家。
二
“小姐，你不要常來我公司找我，你一直說我在騙錢，為什麼不想想如果我真的有做過什麼犯法的事，現在還能光明正大地做生意嗎？”
媛媛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只是安靜地盯着眼前這個男人。“當初真的是那個叫張希兒的女孩，叫我把那一扇窗的玻璃換成非常薄的便宜貨的。我也告訴過她，這種玻璃不適合用在窗上。這種薄的玻璃完全不能承受任何風雨或撞擊，是非常危險的，但是她堅持要用。”
媛媛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單據，單據上的簽名確實是出自希兒的。
“我知道發生了這麼嚴重的意外，我也非常懊惱。我一直把那女孩當初來我店時的錄影帶保存好，就是因為我害怕總有一天會有像你這樣的人找上門來，我不想沾上任何麻煩。”
那男人打開電腦，在文件夾找了一番，然後，十年前的錄影在電腦熒幕上開始播放着。媛媛清楚地看到希兒站在櫃檯前和那個男人在聊天。被錄進去的不只是畫面還有語音。她也清楚聽到希兒說要換成最便宜的玻璃，那男人並沒有說謊，也就是因為這樣，當年警方對這件案子並沒有再追查下去。
當初希兒是知道這塊玻璃不適合用在窗上的，她付的只是一個非常便宜的價錢。一直誤以為害希兒的人是眼前的這個男人，原來他才是最無辜的。那麼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壞蛋呢？
媛媛離開那間裝潢公司後，獨自一人漫無目的地走在熱鬧的街道上。街上的陌生人與她擦身而過，不知所措的她就算被路人撞到也沒有感覺，她只覺得渾身發冷，冷得她不能呼吸，只是拼命地發抖。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希兒這位一起長大的好閨蜜。海中突然浮現出許多年前的盛夏，那一年，希兒剛和俊然談戀愛。有一天，她紅着臉告訴媛媛：“我和他已經那個了。”
雖然媛媛沒有戀愛的經驗，但她也猜得到希兒的意思。她露出驚訝又興奮的神情問：“小心被你的家人發現呀！不過快點告訴我事發經過，在哪裡發生的？怎樣發生的？我命令你快點說呀！”
希兒滿臉幸福地告訴她事情的經過。媛媛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們現在還是這麼年輕，也許你不會嫁給他，你會後悔嗎？”
希兒翻了個白眼，然後非常正經地說：“我一定會嫁給他的。”
“如果他不想呢？我知道這個問題可能很掃興，你不想回答的話可以不回答。”
“如果真的有這麼的一天，我會做盡一切讓他留在我身邊。”
“例如呢？囚禁他嗎？”媛媛開玩笑地問。
“我很清楚俊然的為人，他非常重感情。也許有一天，他對我的熱情熄滅了，但是他永遠都會對我有感情。只要能夠留住他，哪怕我要為他死。”
媛媛輕輕地拉着希兒的手，然後笑着說：“別開玩笑了，你這位大美人哪會為了一個男孩這樣折磨自己？”
希兒也跟着微笑：“你覺得是這樣嗎？”
“哪會有人愛一個人愛到這麼變態？”
“這不是變態，這是偉大。”希兒肯定地說。
“我倒不覺得這是偉大，為了自己的慾望而綑綁着另外一個人，叫狠心。”
“愛會讓我們變成最偉大的神，也會讓我們變成最醜陋的惡魔。”
“我沒有談過戀愛，不過聽你這樣說，愛情好像很可怕。愛的反面會變成狠，這樣還算是愛嗎？在我眼中這叫報復吧？”
“媛媛，等到有一天你真的愛上一個人的話，你就會懂。在愛情裡，沒有什麼是命中注定的，只有人為的努力和付出。有時候，耍一些小手段是必須的。當你的謊言徹徹底底地連自己都騙了，才能騙得到對方，只有這樣做，對方便永遠都逃不掉。”
“徹徹底底地連自己都騙了，才能騙得到對方？”媛媛若有所思地重複說着希兒的話。
“我的初夜給了他，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不愛我了，我也會想辦法讓他一輩子惦記着我，我絕不會讓他有機會擺脫我。”
媛媛大笑起來：“哎唷，我們家的希兒長大了，談戀愛了，學着大人講話了。我不管這麼多，反正我都聽不懂，我們去看電影吧！我不想再聽你的愛情論啦。”
這些回憶，媛媛一直都不太在意，她以為這只是閨蜜間的平凡日常。
今天，她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希兒曾經有過的對話，她終於明白了這一切。
始作俑者是希兒她自己。
賴 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