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是個縮微景觀
本雅明的論攝影名著曰:“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有了很多歧義——首先,現在我們面臨的是複製再複製的時代,複製手段本身衍生出的意義甚至涵蓋了最初的“藝術”;其次,AI製造圖像的出現,它到底是創造還是更深意義上的複製?它複製了受眾對某一個攝影主題的刻板印象,加以綜合放大、衍生,再輔以平庸藝術家的一些套路與賣弄,帶出一個高級山寨版藝術幻象。
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停留在本雅明的時代,一方面承認複製,一方面尋找僅餘的攝影靈光。我在一系列觀念攝影作品中,通過攝影翻拍的手段,強調不可避免的複製,從而尋找人類隱含在複製情結後面的深層詩意動機;而另一方面,作為興趣,我總是熱愛拍攝那些縮微景觀,包括專門製作的微型建築甚至售樓模型……
香港恰好提供了這個拍攝舞台。這個密集恐懼症患者的地獄,恰恰是賽博朋克(Cyberpunk)愛好者的天堂。而個中之最,則是九龍城寨——作為一個已經消失了的香港代表符號,成為外國攝影師和藝術家沉迷的主題,這是另一種香港美學的勝利。和香港旅遊發展局大力推銷的車水馬龍不夜天那個所謂不關門的遊樂場香港不同,某些隱秘丶混雜丶懸空於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之外的那個香港,更為吸引外國藝術家的關注,就場域而言,最有代表性的就是九龍城寨。
城寨建築風格,除了迷宮,就是“僭建”——那些無限增生的建築,看似隨機架床疊屋,但漸漸自洽融合渾然一體,乃至固不可破。這點很難“還原”,所以我說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令我非常惋惜,我對城寨空間本身介入敘事充滿了期待,一直維持到麻將牌搭建城寨模型那一幕——結果攝影機也像我的照相機一樣盤旋了半天,人物卻未能像《省港旗兵》那樣玩轉迷宮,貌似仍然是過客而已。
幸好上個月,香港國際機場安排了一個九龍城寨實況模型,把電影裡的幾個場景融合為一,忠實還原了——鏡像的鏡像。這多麼像柏拉圖的洞穴理論,我們看着一個已經被拆除的符號,以鬼魂的方式重現,我們又置身其中假裝自己是穿越時空身臨其境,大拍留念照。到底這是可哀還是可幸?香港是個縮微景觀,而我們卻不是看風景的人,輪迴於此,悲喜交集。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