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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0日
第C08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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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孤獨的步伐丈量北京

圓明園遺址中的斷橋殘骸

用孤獨的步伐丈量北京

九月初,北京夏天酷熱的尾巴悄然隱去,秋涼尚未襲人,冬寒更未粉墨登場。午後走在明媚的陽光下,哪管步子如何急促,後背總是乾的,那汗流浹背只能歸咎於嶺南氣候。總有一絲涼風挑落了樹葉,仿若在臉上漫遊。

很喜歡一個人閒逛北京。不知道是孤僻還是愛靜,我覺得獨自走在京城的園林、胡同和小巷裡是一種奢侈享受和靜修,在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的幽幽心境裡讓悲哀洩洪,讓狂歡安息。

九月一日中午,我就這樣坐在圓明園遺址公園的鑒碧亭邊。目之所及的亭台樓閣不過是重建後的仿品,而且零零星星,滿眼倒是綠。無邊的湖水,蓬鬆的柳枝,野蠻生長的荷葉,這座舉世聞名的遺存似乎不再以精緻的美人打扮迎接遊人,反倒像個莽撞的、勃發的男孩子。亭內是文創店,我花了八元購得“荷葉茶”一罐。飲料罐有金黃色的包裝,上有“圓明——朕的水”標識,還有龍紋和古畫線條,也許這才是點燃購買慾的導火索。荷葉茶清涼微甜,有一縷淡淡的植物芬芳在喉嚨迴盪,不像廣東涼茶藥味熏天,又不像紅茶老氣橫秋,更不像綠茶寡淡高冷。一飲而盡,隨手將它安置在垃圾桶。風起,樹搖,漣漪震,錦鯉蠢蠢欲動,人影便散落起來。看到遺落的石構件殘塊在湖畔歇息,像極了我,落寞得讓自己頓時淚眼朦朧。我忍不住撫摸起它漫漶的花紋,儼然想撫平那無法癒合的傷口。

當年的河流已枯竭,上面橫跨着的殘損石拱橋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只用蒼涼的石塊顫巍巍地訴說園林被劫掠焚燒後持續百年的破壞:人們把殘剩的建築構件或肆意搬走或任意踐踏,最後讓大自然的偉力把園林抹得一乾二淨。等我來時,這兒大部分已被荒草吞噬,連宮殿地基都幾乎蕩然無存。

在曾是“方壺勝境”一景的土丘上駐足,真想登船遊一下福海。可是在這偌大的湖泊上蕩舟的,竟然是個孤獨的幽靈,是不是辜負了福海廣闊的胸襟?於是,我只好打消了奢望,打道回府。

以前看書看展覽,對標誌性的幾處西洋樓殘存的石建築印象很深,只是各自的名稱總記不住。人生第十回訪京,首次親自來趟圓明園,終於把它們一一記住了:諧奇趣、方外觀、海晏堂(十二生肖獸首原所在地)、大水法、遠瀛觀。遊客們在這些滿身傷痕的雕花石構件前擺出各種姿勢,似乎用庸俗的到此一遊掩蓋對歷史的沉重思考。也許,不用思考,才是動物真正的快樂源泉。

逛胡同也是一種樂趣,缺了皇室味,卻多了平民氣息。有天上午,不願在南鑼鼓巷和遊人一同被裹挾在網紅飲食商舖裡,我便拐到附近的後圓恩寺胡同。寺廟早就湮沒在歷史塵埃中,只有低矮的百年四合院默默守候,有些大門緊閉,像藏着甚麼秘密,門前石鼓石獅閱盡了人間冷暖。有些地段聚着人群,我以為是遊客們在觀看景物,便好奇趨之,到了他們中間,居然滿耳地道的北京話。大院有的活化成賓館甚至小學,一隊小學生結伴而行,讓時空穿梭感如影隨形。那群人不是遊客,只是家長。

後圓恩寺胡同深處,是“蔣介石行轅”。一九四八年深秋,他在此地遙控東北大軍做垂死掙扎。當他坐車離開時,其軍隊已灰飛煙滅。如今,行轅深鎖,只能通過門縫窺視裡頭,似有綠樹湖苑,不知當年一代梟雄有無心境徜徉其間。幾牆之隔,便是茅盾故居,先生最後的家。他住了七年,直到一九八一年去世。那一年,我剛好出生。走進這座四合院,在庭院的花木間小憩也是雅趣。

夜晚,又一次在南鑼鼓巷一帶獨行。走過鼓樓東大街,走過煙袋斜街,走過皇城根,在橘黃的街燈下,我再次拐入那些不知名的胡同裡,看看人間煙火。巷深,若黑洞,半空只是墨藍,看不到月色。有些門微開,裡頭傳來家常的吵鬧,有些院子在破舊的圍牆上開了窗,微弱的電燈光給昏黑的小巷帶來些許溫暖。有一股衝動油然而生,一剎那,幻想自己被領進去,隨即擁有一個局促卻完整的家,哪怕床下飢鼠逡巡,也無憾了。

不必讓人家的溫馨折磨自己,何不揮手一別?

在回去的路上,我還進了一家書店,看到楊絳翻譯的《唐吉訶德》原價五十六元,半價出售。我拿起來反覆端詳,陷入兩難境地,書有點沉,價錢倒不貴,就在買與不買的糾結中,店員打烊了,我只好在悻悻中空手而歸。

離開北京當天的清晨,我去了西四晨跑。此地距離我下榻的西直門不遠,有個“毛家灣”,比一般的胡同大,如今被眾多平民宅院包圍着。如果在六十年前,我是不能輕易接近的,因為它是一位元帥的家。想必當年是何等的戒備森然,此刻,元帥家漫長的圍牆上全掛滿着爬山虎之類的綠色植物,儼然綠牆。幾個大門都封閉起來,彷彿對一切歷史緘口不言,任憑蔓藤肆虐。

四周靜得接近沉悶。據說,這位鯨吞過蔣介石百萬大軍的元帥最喜歡安靜和獨思,怕光怕風,不喜動,最多就在院裡的葡萄架下走走。我沿着圍牆跑了幾圈,一抬頭,看到在院子深處有幢小樓在晨曦裡唐突地俯視整個毛家灣。莫非,許多深夜或凌晨,元帥就這樣獨自坐在窗前,拉上窗簾,劃着火柴,嗅着硫磺味,盯着火苗從生到死,打發無聊的時光?

從人到神,要跨過無盡的坎坷,而從神到鬼,可能只需要一瞬間。

總是帶着遺憾離開北京。這次來得太早,看不到金黃的銀杏樹。我也為沒痛下決心買下楊絳譯的《唐吉訶德》而懊惱。更懊惱的是,“圓明——朕的水”荷葉茶居然在別處買不到,連萬能的淘寶都不見其踪,想擁有那款精美的金黃色飲料罐真是大海撈針。那一刻,我真悔恨自己在圓明園裡隨手一扔,將垃圾桶變成“收藏品”的墳場。

但一個人連孤獨都不怕,還怕甚麼遺憾呢?

文/圖:譚健鍬

2024-11-20 文/圖:譚健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375994.html 1 用孤獨的步伐丈量北京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