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虎
送走“泡麵”時,她回身微笑,“可以叫你‘米粉’嗎?”我點頭,不好拒絕剛剛哭過的女孩。惹哭她的是一位男人、年長的男人,但不是我。她揹上新肩包,內容物少,放入推薦函、我送的兩包牛軋糖與雜物,仍顯乾扁,沒精神的懸在後邊。我送她搭車回苗栗,行經開封街口的胡椒餅攤,幫她買了兩個餅以及一瓶冷泡茶。
“米粉,再見。”她真如此叫喚。男、男相處,該稱大哥、老師的,最好謹守,男與女則不同。我的作家同行,蔡素芬、宇文正、盧美杏直呼東年、劉克襄、林文義名諱誠屬可行的,我若仿效就是沒長腦。年長男人在低齡女子前,多希望被看小,透過稱謂化解距離,讓男人再做男孩。
我的綽號記史頗有一些,紅飛龍、大頭丁等,銘記不同成長階段,小孩可以裝進任何語言容器,大人就沒了,整台七四七飛機,也裝不下一個成年男子的暱稱。獲得“米粉”暱稱後,我樂孜孜,自己都感到害臊。
起初,我跟她爭執誰該“米粉”、誰該“泡麵”。我力爭的點是頭髮。自從幾年前蓄髮,以前毛躁頭髮都成了蛋捲、法官捲,有時候會Q幾綹在額前,我搶着說,“小甜甜就這般。”泡麵不知道小甜甜這部我至少看過三回的卡通。唇形嘟起,喔的一聲,搖搖頭。這一聲就是世代,拉長成難以跨越的時間。
送泡麵搭車回苗栗時,我搭乘首都客運三十九號公車回三重,看看手機,快六點了,跟爸媽打了個電話,晚餐延到六點半便能趕上。爸媽的一天長相是一個月、一年,猶在晚餐時分,需得暗到看不清楚茶几跟沙發間隔,才會開燈。高麗菜頻繁、排骨湯很少例外,加菜就是炒蝦、滷豬腳,飯後母親在廚房後頭洗碗,洗淨以及切一盤水果。
我有鑰匙自個兒開門上去,父親許是打盹了,聽到鎖頭轉動時,恰恰來得及睜大眼睛,喬裝很有精神。我的通知很即時,母親炒蝦的鮮味正往廳頭飄過來。被女孩喊小的招數果真有用,一個過五男人當了小五的學生,用餐時不禁問他們夫妻之間,可有孩子輩不知道的暱稱。
哪壺不開提哪壺?壺中是烏龍、普洱還是愛情或者過不去的關頭,沒有人知道,母親瞪過來,臉下沉、眼珠子提上去,提問不成,反倒叫喚出吊死鬼,我趕緊轉移話題。詞語果真可以調遣不少回憶,好的、不妙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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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我跟泡麵還是陌生人。沒想到一年後,為了某個甄選,央我寫推薦函,還專程來取,她說,推薦函必須是原版。
泡麵姓楊,協助學校辦理文學獎,被分派聯繫我。評審規範很妙,一點鐘評審全員到齊,於席上排排坐。一點坐到五點半,發言時間只有一個小時。我一個近五男人脾氣也近午,嗆泡麵,“拜神主牌也不是這樣拜法。很無理啦。”泡麵一直丟哭臉貼圖賠不是,隔幾天文學獎總召來電緩頰,我抱怨,“評審坐在上頭,跟酷刑一樣。”又幾天系主任來電,道是讓評審一起來,免去接送之勞,讓更多學生可以進場聆聽。這一個理由搪塞住我了,且義正詞嚴。
我跟泡麵真正接續的點,是我高坐台上,她在台下,偶爾與我對上眼,用她微墨的眉、瞳仁深切的眼,與我隔空拍電報;至少我這樣解讀。“嘿嘿,欺善怕惡的傢伙,還不是被主任架在台前了”;一會兒是“坐正一點,別一直打哈欠,以為衣袖擋住,我就瞧不見”;還有“吼,你的發言冗長又無聊,自己罰坐,怪不得別人”。
以上訊息有的傳到我手機,語氣經過修圖,但我知道原意,有的則寫在神情上。眼神、姿態,猶如附身起乩拍電報,是不是如此也沒有誰知道。相傳母親就有一個聽香本事,誰家的孩子該讀什麼科系、誰家的牛走失了,母親透過三炷香、擲茭等繁複程序,如果在隔壁房聽到,“書放在沒有人的角落……”母親便開始她的解讀。
母親沒讀書、但解釋神意,據說很像那麼一回事,可是我懷疑,為什麼我初中畢業、前途茫茫之際,怎麼沒為我聽一回?家鄉的神太遠,並且工作忙碌,忘了祭拜在地的神祉?還是有位通靈的朋友厲害,相傳可以接收鬼神密令,被當作禪修小師栽培,然而,“這到底是栽培還是破壞?”
久坐評審席心思坐不住,時空產生破洞,且扔下一條繩索,我不明所以地攀爬或滑落。這句話脫口而出前,我正想着小禪師在頑皮的、青春的年紀,被教條倏然規範。我的發言雖然沒頭沒腦,但涵蓋性寬,頗有醍醐灌頂的能量。評審團面面相覷,其中一位還延續地說,栽培與破壞是一刀兩刃了,做好表情準備看笑話的泡麵,先是不可置信然後跟着默許。
評審會議後她滿臉笑容,把訊息列中的調侃都忘了,神情很有埋伏,先鋪陳了陰天繼而晴好,但是還是忍不住了,嚷着說要報告好消息。她說經過檢討,決定明年評審會議可免去台上排排坐,分批進行。說得天大恩惠似的,而且我明年未必會來。
“老師,非常感謝您提供的寶貴建議。”我再吃一驚。她每個字義的唇形與咬音,都沒有馬虎的地方。
再答應邀約評審,就是因為泡麵。我們先在台南五妃廟附近踏街,泡麵抬槓說,她的室友都用食物當暱稱,有“春捲”、“燒賣”還有“肉肉”。這世代的女生怎麼搞的,患饑荒似的,我那年頭的女生們綽號講究多了,“草莓”、“墨更”、“牧羊女”、“江江”。
這是對比題了,如果跟我母親綽號“羊母”一比,“春捲”當然好極了。
咦,咦,咦……難道是為了裝小嗎?跟認識不久的小女生談暱稱。
我回覆泡麵“羊母”由來,據說啊,母親小時候與大哥、二哥以及鄰居玩家家酒,小女孩坐在掉漆、腐朽的門板上,笑着被抬出來。沒有嬉鬧就沒有樂趣,有人嚷嚷着,“抬羊母出來賣囉!”如果當時被喊做“羊咩咩”,很可能母親的綽號會多些少女感,不至於在五六歲光景,已預言似地道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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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五妃廟,綽號話題不得不打斷。泡麵正經談着,鄭重而嚮往,五妃廟是愛情、也是政治故事,施琅進攻台灣時,明寧靖王朱術桂駐軍台南,不敵施琅,決心殉國,五位妃子先一步懸樑自盡,免除夫婿顧慮,朱術桂幫妃子入殮後,自殺殉國。
下葬處在南門外魁斗山、今日健康街,昔時有鬼仔山之稱,殺氣中夾有國仇家恨,今則綠蔭夾道,小巷中人車都緩,樓房不高把天讓了出來,也沒有哪一棵樹,要比隔壁那一株更高更綠,一切都和緩,一股溫款款氣息。死、生之間,定數或者不是?他們生前必也不知,死亡成為愛情一種。
台南居民愛住透天厝,不喜高樓大廈,利益爬不上鋼筋、水泥,天際線才能一望無際。那家有名的杏仁凍也這般,就着矮矮的平房做起生意,來客也絡繹不絕。我們決定外帶,回飯店吹冷氣,泡麵遞給我時,我留意到她的左右手、中指與無名指骨節處,都割傷了。禁不住拉她到光亮處。
泡麵像被臨時拉到舞台,介紹她是特別來賓,遲遲不上台,把手掩到後邊。整個下午,我們的談話很小學生,氣氛愉悅,索性我就跳到她後頭。她前後遮掩我也前後跳,手上的盒裝杏仁凍快成糊狀了,她才停止藏躲,攤給我看。不是割傷的而是浸泡成傷。
三年前,泡麵還在理容院打工,幫客人洗頭。怎麼能洗出這樣的割傷?我有位朋友是皮膚過敏,抓啊抓,食指隨時破洞,像月亮上的隕石坑。朋友的坑、泡麵的割痕,都是人間詞語,泡麵自個說了,從小六開始,就在理容院幫忙。
人客來坐?洗頭嗎?用哪一款洗髮精?這樣子用力恰當嗎?重一點、輕一些?
我腦袋兜不過來。我一向把字正腔圓跟世家連一塊,也唯有那樣的出身,才會精辨“ㄕ”與“ㄙ”、“ㄋ”跟“ㄌ”。我出身農家,最早分辨的聲音是“呱呱”、“咩咩”與“哞哞”,那是我要餵食的鴨鴨、羊羊與牛牛,而我習慣邊餵食,邊學叫聲,假裝我是同類。泡麵亦如是,假裝甚麼嗎?我的推敲當然是狗屁了,我餵食牲畜出一張嘴,泡麵要能生活得出一雙手。
突然想起母親的手便是這個緣故。她作為長姊,約莫能夠走路後,就開始勞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成語用在這裡就恰恰好了,日子是浸泡後的日曆,能夠述說的童年事件不多,抬羊母去賣是喜劇,另一件則差點是悲劇。她七八歲大時,跟村裡大姊到海邊掏海草,愈涉愈深意謂了能夠撈撿更多。
如果這是貪念,絕對不是奢想搆不着邊的愛情,母親沒有韻腳,只有愈撩愈高的褲腳,最後不撩了,涉水踏進一處平靜的海域。
母親的水域漂泊不定,泡麵的水流只是盥洗台,都是水,都是凶險,難怪母親在我初中以後,每逢外出必定叨唸,“別去有水的地方呀……”安靜處,極可能藏匿神以及魔。母親的貪念不為了自己,而為了整個家,她,我從未見過的母親小時候,被我想成蓄烏黑劉海,眼仁是五個青豆加起來那麼大,為了持家踏進一步又一步。
許多平靜是真的又靜又平,眼前的不是,漩渦說來就來,完全找不到埋伏的軌跡,大海嘿嘿嘿詭笑着,一個發狠綁綑母親雙腿,往死裡拖。
村裡大姊遞過來的手,在母親敘述時還在延伸,母親禁不住抖了一下,懷疑剛剛停電,狐疑地看了一眼房間的燈。燈當然沒有問題,是母親心頭那盞童年燈火,不是電燈、更不是蠟燭,而是感恩的火光,不能用“一點”、“一枝”、“一把”形容,它們忽然漲滿房間,我依稀聽到了嘩嘩水潮,但水聲只會把火光燒得更旺。
這在礁溪的溫泉旅館,母親泡湯並且喝了點高粱後,固執不說的往事得以鬆解。一長一幼,兩隻泡得浮腫的少女的手,相偕上岸,隔天,小小羊母依然果敢踏進海域。這才是人生道場。
泡麵的傷痕摸上去平滑光整,毫無疙瘩,不禁懷疑觸覺騙人,看着、看仔細着,才能辨識手指如年輪,傷痕都內化了。
為讓自個兒鎮靜,也化解心頭疼,我嚷嚷這太極品了,根本肉品急凍,維持暗黑血色,但又整個封存,“完全是真空殺菌包裝。”我瞎說一堆建議,刺青這項最棒,“沒錯吧,在指節附近刺青,變成玫瑰、星辰,多美啊?”
我到理容院剪髮很少洗頭,因為鬈髮。洗髮後工序是抹乾、吹風,我的頭髮Q度整個不見,變成頂着一頭米粉,長度如果稍長,還類似原子彈爆炸,認識泡麵後,我改成每次都洗頭。
“客人,洗頭嗎?”“好啊,洗。”依稀小六、一米四不到的泡麵站在我身後。她身上沒有氣味。她的氣味是一整個理容院。太香、太利,太沒有自己。泡麵高中以後就是一五八,這會兒她不需要墊高腳尖,平舉雙腕,用十根指頭在客人前額、後腦勺游移、施力。洗頭之外,另一個技巧是說話。在短暫的二十分鐘,泡麵得生出各種話題,不着痕跡。
如果我是客人,必然主動問她,“小妹妹真打拼,出來打工?”
“是啊,下課沒事閒着也無聊。”高中生背幾節歷史、地理都要幾小時了,哪來時間無聊。如果我是客人也該追問,我的髮質屬乾性還是油性,平常該如何保養?
泡麵說話一個字接一個字,毫不含糊,也許我心存鼓勵,但還沒找到可以施力點,我又讚美了一回。泡麵不認同,“誰說話,不是這樣呢?”我反駁說我就不是,咬音不正,不到位的發音嘟噥在嘴,只圖別人能夠聽懂。泡麵在理容院,在太利與太香的氣流,讓每一個字音,都端正坐好、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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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叫你米粉嗎?”泡麵的提議讓我吃一驚,她的室友都以食物暱稱,我也沿用食品當暱稱,跟她依稀有了緊密連結。我心頭竊喜還故意裝腔作勢,“不能把泡麵讓給我嗎?”我計較的點是,我頭髮Q捲明明更像泡麵,米粉是施洗失敗的髮型啊。
泡麵什麼話也沒說,字正腔圓、認證性地,又喊了一次“米粉”。她眼眶中的淚水已經漸漸吸附,讓她的瞳仁更黑。
我想起一齣荒謬劇:在下一回梳理頭髮後,在理容院吃一回泡麵,還原泡麵吃着泡麵的滋味。雖然只是想像,但幾股龍蛇混雜的氣息已在鼻腔流竄,然後想起在理容院吃又濃又香的泡麵,才能蓋得過洗髮精、潤絲精跟染髮劑氣味。這一設想,我不得不認輸當米粉了。
“米粉,再見。”泡麵拎着我買的胡椒餅、冷泡茶,回身說。被看小這招,對我來說太犀利了,本想送到忠孝西路、重慶南路口,變成陪她過馬路,送到台北車站。這也是為什麼,我沒能趕在六點半到父母家,也才給了母親空檔,料理了一盤炒蝦。
邊走,我默默想着泡麵前頭述說的身世,忽然流淚。爸爸差點過繼她,那是表面說法,說到底就是賣了。父女孺慕也要緣份,有的像拆餅乾袋,泡麵是那隻不要的包裝袋。
男孩到男人,生理時間到了也就自然蛻變,男人變成父親,脫皮無濟於事,必得是心理進化,有肩頭有擔當。泡麵哭,父親是父親,但又不是父親,面對逆境只堪斷尾求生。
幾年後,泡麵大學畢業考上公務人員,在桃園編輯客家雜誌,來問我相關經驗,我們循前例中午吃大車輪日式料理、下午在獨立咖啡廳,傍晚走一樣的路送她。泡麵已當了好幾年的泡麵,而這一年是我的米粉三年或四年……
餐廳對座時,她從背包取出資料。背包竟然還沒換,我數落她太節儉,車線已經鬆脫,怎麼工作賺錢了,不捨得換一個?她說是好朋友送的,用壞了再打算。她雙手攤在餐桌上資料上,我仔細打量她。泡麵當然沒有採取我的建議,在指節處刺青,繪做玫瑰、星辰,包裝傷痕。
如果她真那麼做,我已經想好調侃方式,“你知道有種武器叫手指虎嗎?鋼鐵製作,指節處突起,戴上去打人,很痛的。你完全不用戴,只要虛張聲勢握起拳頭,就像戴上手指虎了……”
餐廳燈光很好,她的唇形跟咬音都清晰,人跟人間,不需要通靈與翻譯,我享受泡麵所發的每個字音,但也猜想咬準,很可能是她為身世所做的校正。她變瘦,眼睛更活亮,圍了條素雅的絲巾,捧資料,裝做慎重站起來彎腰遞給我,“請米粉指正。”
“到底是米粉還是泡麵”,我忽然說,她訝然失笑,職場壓抑以及目的性的來訪,暫時丟往一邊,讓我安慰的是她也記得既不是腹語術、也非手語課的評審午後,而且我還改了用詞。
席間她接了一通電話,很不好意思的別過頭、以手袖遮掩口鼻,小聲地說。電話那頭顯然是主管,說是中氣、也可以解做霸氣,透過話筒清楚傳來“泡麵、泡麵”。不一會兒她羞赧掛了電話,說是同事來電。
“綽號都沒改,還叫泡麵啊?”
“叫泡麵,沒有什麼不好啊。”
的確沒有什麼不好,尤其對我來說,不需要捲舌、不需要曲折,有難過的人生,慶
幸還有容易發的字音。
吳鈞堯